
【西风】万老汉(小说)
一
好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万老汉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老汉,个子高高,背驼着,一脸的褶子。
听说,当然是听说啦,我怎么能知道他那么多呢,我是个小屁孩,他都成老汉了。听说他有烟瘾,一犯就鼻涕拉碴的。嗯,你知道的,这个烟瘾不是那个烟瘾,是大烟瘾。旧社会他在国军干过几年,不知道咋的还弄了个这个瘾。
关于他能得上这个烟瘾,有许多猜测也有许多议论。有人说,他年轻的时候能说会道很讨长官喜欢,被派去干后勤管库房,库房里物资很多,长官弄,他们那些管库房的也有机会偷着把军用物资卖出去淘钱花,还有人倒腾鸦片。手里有了钱,事情就比较麻烦,除了满足口舌之欲,还去红灯区翻牌子,再就被那个倒腾鸦片的家伙带到烟馆里试抽上了瘾。等到他们几个上了瘾,那烟贩子的事情就更加好办了。唉,世界上的事情古今一理,你想占便宜,就会吃亏;你若不想占便宜,吃亏的机会就少得多。可是万大爷年轻的时候多么机灵一个人,怎么会犯“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错误,于是瘾成了他的,军用物资成了别人的。他明明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头,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腿脚、还有瘾一犯上来的鼻涕眼泪。
这事情在解放后好长时间里都重演,不过条件所限,慢慢症状轻了许多,实在忍受不了,吃片止痛药也就过去了。占公家便宜上瘾最后没便宜可占自己吃亏的事情在我上班后就见过好多。说话单位食堂几个老乡,把单位的好吃、好喝、好抽得的吃了喝了抽了上了瘾,1980年代食堂一解散,这些习惯都让他们带到了家里。于是这些家里两口子过几天就吵一架。不要钱的没了,就得自己掏钱吃喝抽,收入不高的时候谁能受得了。后来有人直截了当揭发他们的“光荣”历史,他们只有脸红耳赤的份儿,别的啥也说不出来。
万老汉也是幸亏被解放了,不然差一点就被查出来枪毙了。你想,军用物资挖出那么大个窟窿不枪毙还能饶了他?所以他经常念叨解放军共产党的好,说幸亏幸亏,没有毛主席领导解放军解放了全中国,就没有他的今天。1949年9月19日绥远和平解放后他跟着部队到衡水,参加整编后他在37军,准备开赴朝鲜前他因身体原因复员回乡,从此他背了个复员军人的光荣牌子,把国军兵痞的身份掩盖的牢牢实实的,也顺当地混过了好多运动。
不过,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开展,他还是被揪了出来。他被揪出来当然不是偶然,是县委统战部一个姓刘的科长被揪出来批斗,为了立功赎罪,把万老汉给交待出来,说他们当年一起在董其武的部队驻在包头,都在师后勤上干,一起倒卖过军火,万老汉被拉下水抽上了大烟。复员回到家乡这个瘾没断干净,时不时到县城还找他要去痛片,或者止咳水喝呢。
于是万老汉的罪恶面目被揭穿,他的独生儿子也在媳妇的撺掇下嚷嚷要跟他划清界限,把他扫地出门。
万老汉本来就三间茅房,过去他和刚娶了媳妇的儿子各住一间,还有一间做中堂,中堂正中供着祖先牌位。文革一来,牌位被儿子万有生拿出去烧了,长条形的供桌被砸掉,正中挂了毛主席像。万生有本来想把父亲那间屋的房门给封了,再在西墙上挖个门共父亲进出,这样能跟父亲划清界线,不在一个门里进出。媳妇王太红却说这还在连着的房子里,不算彻底划清界线,要让男人把兵痞赶出家去,安顿到瓜房子里去,这样才能彻底划清,免得到时候连累马上出生的孩子卫东。孩子还没出生,老婆就叫担任革委会副主任的父亲起好了男女通用的名字。
面对老婆的革命精神,男人没法推辞,去跟万老汉商量。万生有站在门口犹豫了老半天才下定决心推门而入,见黑着灯坐着的万老汉一动不动地像个黑桩竖着,知道他在打坐。儿子懂事的时候父亲经常这样,问这是干啥,说是打坐。问打坐是啥意思,说没意思,就是打坐,啥也不想,进入冥想状态。再问啥是冥想,万老汉说冥想就是啥也不想,快出去玩去,别打扰我。老婆在生儿子的时候就血崩而死,万老汉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娶了媳妇,他的任务总算完成。过去他打坐的时候啥也不想,真正地进入冥想境界,能摒弃好多生活中的苦事难事杂事。现在他的样子跟过去没什么变化,但就是进入不了万籁俱寂的状态。他的脑子里像一团麻找不到头、一团烟盘旋缭绕,一会儿是父母的身影,一会儿是包头的街景,一会儿是县里刘科长的嘴脸,一会儿是站在县里大会场上被红卫兵娃娃打倒、斗臭的声音。儿子进来他是知道的,他等着儿子进来,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爹,王太红说,你还是搬一下好,不然,娃娃就生了,牵扯上就麻烦了。
……黑桩一动不动。
爹,我把瓜房子坑煨上了,烧几天把寒气赶一赶。这几天我再把那个朝北的窗户钉住,也就不咋冷了。
……黑桩轻微地晃了一下。
那个火盆给你拿过去,还有那个沙锅子,我再弄个菜板子也给你拿过去。
……黑桩慢慢地矮了下去。
行不行,爹,你说句话。你也知道,现在的形势都这样了,我要不划清,一家人都爱牵连,王太红给我生娃娃呢。他爹是革委会副主任,事情也不好做,也怕牵连下来呢。
万老汉在黑暗里泪流满面。小万只管说自己的,看不清万老汉的表情。许久,万老汉发出了简短的一个音符:行。
万生有高兴得不知道要说什么,这是他第一次从父亲这里听来的一句痛快话。过去他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说自己的意见,其实他也没什么意见,万老汉把他的一切事情都安顿得好好的。上学、娶媳妇都是万老汉一手策划办理,他啥事情都没有。
爹,你缓着,那就后来搬,这两天我再把那个瓜房子收拾下。我走了。
儿子的步伐里带着欢快。他高兴地回去给媳妇汇报工作去了。万老汉在黑阒阒的房子里四下打量。他坐在坑沿上想起老婆的样子。1949年4月13日,儿子出生在这个屋子靠北头的那盘炕上,老婆在捱了一天多后因为止不住血,死在这个炕上。老婆能捱一天多,幸亏他给喂了点从包头带回来的鸦片,才没受太多痛苦,不然,会把才二十一岁的媳妇疼死的。喂了鸦片烟后,老婆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娃娃咋样,就又闭上了眼睛。万老汉对着老婆的耳朵说:放心,我会把娃娃拉扯大,带着他给你上坟。老婆死后孩子被老娘抱过去,叹了口气说作孽作孽,菩萨也不显个灵。万老汉复员回家再见着儿子时,他已经满地跑了。儿子六岁的春天,母亲走了。父亲的影子在万老汉的心目中非常模糊,母亲生前只是说他爹在他四岁的时候就跟人做生意往口外去了,再没音讯。
想着过去的事情历历在目,万老汉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手里拿着冬天在腰里缠着的那个长毛绳,一节一节捋过去拽了拽,感觉还挺结实的。他搬过椅子站上去把毛绳扔过房梁,结了个疙瘩,慢慢地把脖子够上搭进去。他用力想把脚下的椅子蹬倒,可是那只笨重的椅子稳当地怎么也踢不倒。费了半天劲,万老汉精疲力竭,只好解下毛绳回到炕上。
他躺在炕上眼睛盯着漆黑的屋顶自言自语:我的苦还没受完,这是天意,都是天意啊!
二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大队革委会报告,说今天要去光明村方向去给广大贫下中农理发剃头。快过年了,前年许下话的,不去怕革命群众的年过不好。
革委会副主任是亲家,过去称兄道弟,现在一脸严肃地跟主任商量:要说,这万老汉还在审查期间,一个人出去有叛逃的风险,是不是限制外出?副主任是用更加严厉的话来跟亲家划清界线呢。
主任过去跟万老汉关系不错,每次剃头万老汉不要钱,儿子满月还是清万老汉剃了头的。听副主任这么说,心里暗自嘀咕,你们亲戚,你还装得个彻底划清界线的样子,跟谁装啊。于是也很严肃地说,副主任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你也得考虑广大人民群众的愿望,要过年了,历来就有“有钱没钱,剃头过年”的说法,让万老汉去给劳动群众服务,也是让他用实际行动立功赎罪的机会。当然,你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毕竟他是兵痞,有历史反革命的嫌疑,又在内蒙驻过,内蒙离苏联那么近,如果叛变跑到苏修那里去就不得了。我的意见是,派两个基干民兵看押着去,一边让那边的群众对他进行批判,一边让他为人民群众服务。
副主任说好好,这个办法我咋就想不出来?到底是主任高瞻远瞩,胸怀全球,放眼世界,高明得很。那就让民兵连长派两个人押着你去吧。你跟马连长说,是林主任亲自决定的。
于是,在腊月十几,从河东到光明的那条蜿蜒小路上出现了好笑的一幕。瘦高而弯腰驼背的万老汉挑着剃头挑子走在前边,两个手握红缨枪的小伙子跟在后边。那两个基干民兵本来有武装部发下的冲锋枪,但马连长说你背着个枪又重又得加上小心,还不如拿个红缨枪,轻巧又没风险,万一有啥,它一个瘦肌麻杆的万老汉也斗不过你们俩。出村的时候,两个民兵一副极其严肃的样子,红缨枪比划着对着万老汉的后背和头颅,设想着万一他有异动怎么制服。不过,那样端着枪的样子保持了没有多久,他们就受不了,出村看不到人的地方,他们连忙把红缨枪扛到了肩膀头上。两个民兵都是一个村里的后生,过去见面一口一个大姥(伯伯)爸爸(叔叔)地喊着。革命了,批判会上都喊着他的名字。现在跟着走在一路,既跟过去不一样,又跟批判会上不同,两个人面面相觑,笑了笑,一个开始跟万老汉说开话了。
哎,你挑个担子累不累,不行我们缓缓再走?
万老汉知道小伙子们跟他说话,没回头也没停步,说时间不早了,我习惯了不累,你们也坚持一下,到光明村那里你们好好地缓着,我给他们剃头理发。前几天开批斗会也没给他们捎个信,可能都等急了。
小伙子看万老汉挑着东西都不说歇,也不好再说啥话,只好气喘吁吁地跟着走。从河东到光明要过一条河,先到红光村,过红星村,再过东风村才能到达。本来这几个村也要理发的,但万老汉习惯了从最远处往回走。路过这几个村的时候,那些老顾客看见万老汉的挑子都跑出来迎接,一看他后边跟着两个小伙子就说话谨慎好多:万师傅,哪天在我们村啊?今天先在我们村好了,说好了我们去派饭去。
万老汉笑笑,放下挑子撩起已经不怎么干净的白色围裙抹一下额头说:不了不了,过几天到你们村吧。光明的人都急死了,今天去他们那搭。
那个经常跟万老汉开玩笑的红脸老张看一傍扶着红缨枪站着的小伙子,大体知道是咋会事,于是目光直逼两个民兵,却详装不懂地说:咋?老万,带上徒弟啦?这毛主席领导的大好革命形势下,还怕路上不平安吗?你们也没穿金戴银,还怕有人抢不成,还拿着矛子。
两个小伙子受不了这个阵势,连忙催促万老汉走路:时间不早了,还是快些走吧。
万老汉对红脸老张笑笑,说这是村上的民兵,看着我呢。
噢,保护着你的,好好,小伙子,好好保护着,后天来了我给你们准备下好吃的,我们好好坐坐。老万是个好人,你们可不能让他有闪失呢。
年轻人脸又红了,也不好答话,就跟万老汉说,咱们赶紧走吧。
三
我们终于等来了剃头匠万老汉。当然这万老汉是母亲他们这些婆姨们说的,父亲他们都叫他万师傅。
乡下对于有手艺的人都称师傅,比如木匠,泥水匠,杀猪的,会缝纫的。我们家里有两个师傅,父亲是泥水匠,村邻盖房子起墙少不了他,他起的墙不用拉线就又平又直。不过平时很少有人喊他师傅,而是喊他大队长,因为他在文革之前当过大队长。乡下对人的称呼里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但凡担任过村组干部的,都称呼他担任过的职务,好像这个职务是终身似的。所以现在回到乡下,好多人都有职称,比如我的几个同学,别人见了就喊王队长,何会计,李组长,马保管,曾主任,几乎人人都有职务。但被称师傅的比较少,像母亲那样的裁缝,一个村里有一两个;像父亲那样的泥水匠要多一点,十来八个是有的,像姨夫那样的木匠就要少一点。石匠、铁匠跟会缝纫的人差不多,都属于凤毛麟角。
剃头匠来了!
万师傅来了!
兵痞来了!
远远看见万老汉的挑子,村里的孩子们就四下奔走相告。喊兵痞的是村主任家的小子,他从老子的嘴里听说了兵痞的称呼,感觉比其他称号而新鲜、更特别、更独出心裁,所以他喊的也更加欢势。
万老汉本来以为他是兵痞的事情传不了这么远,当听到夹杂在各种欢呼里有兵痞二字时,脸色立刻变得灰暗了。本来鼓足信心努力赶来的脚步顿时疲沓。他把挑子放在进村的沙河东岸上,抬头看了下升上树梢被淡云遮蔽的日头,跑到河堤坡下冰面积雪上大大地洒了泡尿,磨磨蹭蹭半天没上来。已经有一堆孩子迎过来围着剃头挑子了。孩子们没有看见万老汉只看见了两个提着红缨枪的年轻人,就都不再出声。我搂着老聂站在人堆里看着那两个小伙子,问了一句:万师傅呢?两个小伙子望着河堤万老汉去的方向大声喊了一声:万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