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监控(小说)
一
“老师,别走!”
秦玉明手提着高考监场的袋子,正要走进考点办的门口时,冷不防突然被人拽住了胳臂,脚下一趔趄险些歪倒,扭头一看,拽着自己胳臂的是一个黑胖大汉,大概三十岁左右,一脸横肉,肚子高凸,拽着自己的手指上戴着大大的金黄戒指,黑胖子周围还站着男男女女好几个人。
还没等秦玉明回过神来,那黑胖子又问:“刚才是你监的四十七场吗?”
“是啊,怎么啦?”
“怎么啦?你严重干扰了考生考试!”他用劲拽着秦玉明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指点着秦玉明的额头,像疯狗一样吼叫着。
这时候,和秦玉明同一场里的监考老师姜老师走来对着那黑胖子说:“有话好好说,松手!”
按高考监场规定,实行异地监场制度,每一场内必须有一个外地老师监场,再配一个本地的不教高三的老师,那个姜老师是南苑县本地的初中教师。黑胖子大概与姜老师熟悉,倒很听话,马上就松了手。
一旁一个女的又开腔了:“你为什么三番五次干扰俺儿子考试?”
“谁呀?几号考生啊?”
“王浩志,坐十五号桌!”
这一说,秦玉明明白了,说:“他明目张胆地拿别人的卷子,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不制止他,能行吗?”
“你胡说,你冤枉俺孩子!你可坑了俺孩子啦!”那女的又急赤白脸地说。
“我怎么坑他?那是他自己坑自己!”
“俺孩子专业过了国美,第五名,稳拿把攥的事儿,这下让你给砸锅啦!”话语里带着哭腔。
女的乍看模样还周正,身子略微有些胖,银盆脸,肤色白皙,描着浓眉,嘴唇涂得红红的,脖子里挂着铂金项链,手上戴着金黄的戒指,一副气哼哼的样子,脸色白里有乌,眉眼有些歪扭。
“谁砸的锅谁明白,你看监控录像去呀!”
“看熊监控啊!你这个熊人就是冤枉人!”
一旁的黑胖子一边大声吼叫,一边伸出手去推搡秦玉明,一连推了两三下,秦玉明一点儿都没防备,被推搡得连连后退,要不是身后人撑住他的身子,说不定就会倒在地上。
这时候,周围已经围了很多人,起初,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蒙在鼓里,都静静地看着,等到黑胖子推搡秦玉明的时候,秦玉明的同事们就耐不住了。
撑住秦玉明身子的就是同组的张景奇老师,张景奇老师是个老教师,四十七八岁了,本就是个敢说敢闯的主儿,这时候,就首先冲了出来。他扶稳了秦玉明,大声斥责:“凭什么打人?”
西华县来监考的其他男老师听这一声喊,仿佛听了将令,也纷纷拥上前来,凑到黑胖子等人身旁虎视眈眈的,与黑胖子对峙着。女老师们也纷纷凑到那女人身前理论起来,黑胖子一帮子人哪甘示弱,几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大喊大叫的,一时间就炸开了锅,混乱之中不免你来我去推推搡搡,黑胖子对着手机大喊道:“多找些人,快过来!”
黑胖子的人有七八个,西华县来监考的老师四五十个,光男老师就有二三十个,把秦玉明护在后面。剑拔弩张的这两帮人,在当时现场人数上来看西华县老师并不吃亏,所以人数上秦玉明跟他们的同事并不吃亏,只是他们都是秀才出身,一个个唇枪舌剑、锋利无比,可真和黑胖子那些胡搅蛮缠的人理论起来,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黑胖子一伙虽然人少,但个个人高马大蛮劲十足,冲撞起来一个个如饿虎下山,南苑的监场老师中除了那个姜老师拉拉扯扯劝架外,大都远远近近地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主考官过来了,他大声喊道:“有事儿说事儿,先静下来!”
那阔女人看见他胸前挂着主考牌子,就对着他喊道:“西华的老师欺负咱南苑的考生,你可得给咱南苑的人撑腰哇!”
那主考气呼呼地说:“你胡咧咧啥!不看这是啥场合,瞎胡闹!”
黑胖子一伙人依然不依不饶,吵吵闹闹,冲冲撞撞,秦玉明的同事们也不示弱,迎着他们,玉明被挡在他们身后,脸色气得煞白。
这时候,有人大喊道:“魏县长来啦!”
就见一个高个白净的男子铁青着脸站在那里,身后有十来个民警,这个人都见过,是南苑县主抓教育的魏副县长,在考前监考培训会上给全体监考教师训过话。
“魏县长,这帮西华县的熊老师太猖狂啦,咱不能饶他们!”黑胖子对着那高个白净的男子大喊。
从他说话的语气看,他和魏副县长也应该是老熟人。
魏副县长听了他的话似乎有些难堪,铁青的脸色又猛添紫红色,根本就不答黑胖子的话茬儿,扭头对身旁的民警说:“把他们都带走!”
警察们便连拉带扯地把黑胖子一伙人带进了学校保卫室。
二
咝咝咝,监控器镜头转动的声音,就像蚕吐丝的声音,在安静的考场里悠然回荡着。
高考第四场考英语,开考将近一个半小时,考场里很安静,除了考生偶尔翻动试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就是这监控器镜头转动的声音。监考的秦玉明抬头盯着那监控器的镜头,那圆鼓鼓的监控器镜头反射着贼亮的光芒来回转动着,怎么看都像一个圆鼓鼓的大眼睛,心里就嘀咕了一句:“这家伙,还真就比老师的眼睛威力大。”
不知怎么,就想起同组张景奇老师老师说的一个笑话,说是过去小学生写作文写老师的眼睛,是这样写的:老师,您的眼睛就像那探照灯,照到我们心里,我们的心里就亮晶晶一个小学生也写老师的眼睛像探照灯,可写到“亮晶晶”三个字时,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或者是恶搞,写成了“战兢兢”,这一下,褒变成了贬,歌德派变成了缺德派,拍老师的马屁变成了打老师的脸。语文老师在他这一句话旁边就写了一句批语:老师是近视眼,没光,照不到你心里,你不用战兢兢!
想到此,他心里就笑了几声。
你可别说,这监控器还真比老师的眼睛管用。一是高高地悬在屋顶上,立足点高,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老师站在讲台上,比监控器得低一米多。二是只要不停电源,它就会不知疲倦地一直转动着,可老师就不行了,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何况人乎?老师是人,是人就免不了疲劳,免不了走神,走了神,有人作弊就可能忽略过去。三是监控录像可以保存,保存下来的情景可以留作铁证,有人作弊,只要录下像来,即使是苏秦再世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以抵赖。老师就不行了,事情过去了,变成了过去时态,你说曾经作弊发生过也亲眼目睹过,可说了不算,要拿出证据来,你非傻眼不可,即使你气得七窍生烟,把胸脯拍得山响,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其实,秦玉明对这监控器起初就没什么好感。
学校在教室里开始安这东东的时候,有一次开全校教职工大会总结期中考试的情况,校长就批评了有些教师在在考场上自顾自看书,有的还吸烟或者接打手机,有学生作弊的,在监控上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老师竟然没发现。听了校长的话不少老师很反感,会场上就窃窃低语起来。
第二天,在教师办公室里监控器就成了热门话题,同组的张景奇老师是个老教师,他本就是大嗓门,不论场合无所顾忌,他过去就因上课吸烟的毛病,曾经被领导批评过,今天就理所当然打了头炮。“哈哈,咱和学生都成了被监控的小偷,学校领导倒成了居高临下俯视苍穹的探照灯了,想照到哪里就照到哪里,想偷窥谁就偷窥谁,咱那里还有什么隐私?这不是严重的侵犯个人隐私权吗?”其他老师也都纷纷议论,看法几乎是一边倒。秦玉明在心里也赞同张老师的话,心想,这样领导倒省事了,省了到处跑的力气,坐在监视屏前想监督谁就监督谁,好在自己本本分分的,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没让领导抓住把柄,心里又有些庆幸,不过,因为自己是个年轻教师,不便多说话,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别人。
那之后,平常上课,一看见监控镜头转动起来,本来轻松自如的心境就凭空增添了几分紧张感。记得老师在办公室议论这一话题的时候,酷爱心理学的王老师曾经上升到理论高度,说当一个人感觉到自己被别人监视的时候,心理便会产生压抑感,便会产生焦虑的情绪,对此,秦玉明便有“于我心戚戚焉”的认同感了。
三
在西华县教育局以及秦玉明学校带队领导的一再安抚下,监考老师们都陆续走进了考场开始装订试卷,主考安排人替秦玉明装订卷子,要秦玉明把该签的字签完,赶快离开现场,到其它地方谈话。
这时候,张景奇老师就在秦玉明身旁小声提示他:“别光签字,把该填的都填上。”
从事件发生到现在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里,秦玉明被羞辱和愤怒的情绪掌控着,安定不下来,脑子浑浑噩噩的。张景奇老师的一句话,让秦玉明如梦初醒。十七号座位考生的作弊记录还没填呢!
按监考规则规定,填写考场记录是两个监考老师的本分,根据考场实际情况填写就是了,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又不是那回事儿。考前,在考点办主考官刘副局长讲起话来,考场纪律被淡化了,主要强调的就是要给考生一个宽松的考试环境,尽量少走动,考生有异常情况,尽量留到考试以后解决,考场记录必须在考试结束装订完卷子以后再填写,倘记录作弊情况,需经主考批准。老师们都明白,这也是当地高考不见文字记载的潜规则,个中原因,无非就是当地的升学率,当然还有面子的问题,所以,对考场记录,主考就要亲自把关,唯恐监考老师擅作主张,对学生作弊情况做了记录。一旦做了记录,交到省里,一统计,一公布,考生要受处分,当地升学率要受影响,当地学校、教育局、县里的有关领导都可能受批评。一个字,捂,有了问题,就得捂,一句话,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在这一点上,主考官就像那考场里的监控器,是监视所有监考老师的,老师都明白,所以即使有些小而不言的作弊现象,能装糊涂就装糊涂,在考场记录上的作弊情况一栏里写个“无”字了事。
一场下来,老师们个个累得孙子似的,本就少气无力,下了考场,在那么匆忙的时间里,又要检查试卷,又要装订试卷,紧张得不得了,要是填写作弊记录,请示来请示去,结果是强调各种理由不让如实填写,这样一来,想认真的监考老师那就是自找麻烦了,所以大多数老师都不愿自找麻烦,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秦玉明就见过一个年轻老师因为查出一个替考的,就报告了巡视组,下场之后,巡视组人员把那考生叫到保卫科,将实人和准考证照片一比对,确定了是替考。在填写考场作弊一栏时,请示主考,磨叽来磨叽去,半个小时过去了,大家都完成了任务,那两个监场老师还在考点办磨叽。大家出来都坐到考试专用车上等,足足有等了快二十分钟,他们俩才出来,大家问他结果,他说:“最后主考说反正下一场不让他考了,对考生本人就是最严厉的处罚,但为了考点的和谐大局,就不要填了,稀里糊涂,和了稀泥了事。”张老师就笑着对那年轻老师说:“嗨,真是庸人自扰之啊!”
听说,事后西华县一中带队的王副校长就找那位被称为庸人的老师谈话,责怪他处理问题太草率,发现问题不应直接捅给巡视组领导,应该反映到主考那里,让他妥善处理,大家都明白,所谓妥善处理,就是“不做处理”的替代语。
今天这考场记录怎么填,就给秦玉明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不光是张老师在一旁撺掇,许多西华县的老师都依然气愤填膺,纷纷在一旁七嘴八舌地鼓动秦玉明如实填写。秦玉明明白,是否如实填写,不是自己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还得南苑县的姜老师同意,而且只有她也签上名字才有效。
这时候,姜老师正忙活着装订卷子,一直低着头,抬都不抬,是干活忙,还是想回避什么?只有她自己明白。
姜老师,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苗条,因为保养得好,皮肤白皙细腻,而且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精明和成熟。交谈之间,也了解到,她已监了许多次高考场,已是个老手了,和这样的同伴监场,秦玉明心里踏实许多,前两场在考场内出现一些情况,就总是征询她的意见,她都微微笑着,和风细雨,给出建议,秦玉明也都附和了她。
而这一场,出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又加上刚才那一闹腾,姜老师就躲躲闪闪了。
现在,看见姜老师躲躲闪闪的样子,不知为何,秦玉明脑子里冒出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名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填还是不填?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一种慷慨赴难的悲壮感,在胸膛汹涌激荡着……
四
其实,秦玉明今天是第一次监高考场,参加工作已经六年了,今年还是第一次。
一开始,秦玉明听说去外地监场补助高,生活待遇好,碰见有钱的又需要适当照顾考生的家长,又可以捞点儿外快,他也想出去,但后来听说,每年出去监场的老师里面,都或多或少的因为技术错误或者有人举报所监的场内有替考等舞弊现象而受到处分,去年,还有两个老师因此被取消了当年评优晋职的资格,便有些心灰意冷。老婆也在一旁说:“费事巴力的,也就两三百块钱,不值!要说捞外快,咱不缺那俩钱儿,别再偷鸡不成蚀把米,打不着狐狸弄一身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