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参加工作的时候，实习期间没资格监高考场，轮到自己有资格出去监场的那一年，教高三，必须回避，接着又教了两年复习班，阴差阳错，就一直没有出外监过高考场。今年教高一，轮到自己学校的老师应该到外县监高考场，学校要大家报名，秦玉明看得很冷淡，大家都报了，他还像没事儿人一样，时不时哼唱两句周杰伦的《青花瓷》，悠然往来。也巧了，今年出外监场的名额多，高一高二两个年级的老师都报完还不够，年级主任便找到他，极力撺掇他抓紧报名，而且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笑着说：“校长都说了，你这么一个优秀的老师，去外地监高考场，必须的！一定会给咱们学校长脸！你不去，领导也挺没面子啊！”年级主任又戴高帽子又推太极手，这样一来，秦玉明倒没了辙。去就去！每年都有那么多老师监高考场，不还是平平安安无事的多吗？稀里糊涂也就来了。
　　 在南苑县高考监考培训会上，几个大小领导个个神色凝重、语气庄重，反复强调省里的有关规定，强调如果监考老师失职或者是参与作弊，不但要写检查，还得取消当年度或者几年的晋职评优资格，这些都是轻的，最严重的还要开除工作职务，甚至追究刑事责任。领导还举了一个反面例子，某监考老师因为头天晚上又喝酒又熬夜，第二天在场上打瞌睡，被省里巡视领导发现，拍几巴掌都拍不醒，结果下一场就被取消监考资格，不但全省通报批评，而且取消了当年评聘中级职称的资格。
　　 据主持会议的人介绍，那位领导是南苑县分管教育的副县长，白白胖胖，四方脸，大眼睛，举手投足，派头十足，讲话笑眯眯的。秦玉明在下面仰望着那位副县长，脑子里就想起了一次出外学习的时候，在一个寺庙里见到的咧嘴哈哈大笑的笑佛。讲了几个例子后，领导讲话的声音分贝提高了许多，眼睛瞪得老大，颇有点儿声色俱厉，便没了笑佛的模样，倒有了几分凶巴巴的狠模样，让秦玉明想起在同一座寺庙里见到的另一坐护法神的雕塑，脸色涨得通红，眉头紧皱，两眉之间竖着深深的“川”字，眼珠子瞪得像铃铛。副县长一边讲一边还用手敲着桌子，“最可恼的是，有的考场被考生检举有替考，都检举到省考试院了，省考院领导直接进到考场，查处了作弊考生，监考老师竟浑然不知，领导问起来，还直打马虎眼，处理的时候，亏领导没有一直揪住不放，要是领导认真了往深处挖，那位监考老师别说丢工作了，说不定得进监狱。”说到“监狱”两字，“啪”的一声，副县长竟然像古装戏里的县太爷问案时敲打惊堂木一样，拿起手边的厚厚的日记本猛地一拍桌子。
　　 “啪！”一声钝响，又被扩音器又放大了分贝，惊心动魄的声音回荡在偌大而又人头攒动的会议室里，吓得秦玉明心里猛地一跳。看看周围的老师，个个屏神凝气，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坐在自己附近的张老师扭头看看自己，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似笑非笑的鬼脸，又瞅瞅讲台上，马上又正襟危坐，恢复了端庄严肃的模样。
　　 秦玉明心里就更犯嘀咕，按常理，今年自己该评中级职称了，要是在这里阴沟翻船，耽误了评职称，可就倒血霉了，而且，一公布监考去向，秦玉明在文科考点，他就暗暗叫苦，文科没有理科场好监，艺术考场又在文科考点里，要是摊上艺术考场，弄不好就坐蜡了！
　　
　　 五
　　 要不要如实填写17号桌考生的作弊情况，秦玉明和张景奇有着不同的意见。
　　 张景奇老师：“他们太猖狂了，一点儿都不把咱们老师放在眼里，就该如实填写！”
　　 秦玉明：“姜老师，你说呢？”
　　 姜老师：“这个考生家长是个大款，是我们县里最大的企业的老板，跟县领导都很熟，这事儿还就是很难办。”
　　 张景奇老师：“他不就仗着有俩钱儿吗？有俩钱儿也不能这么嚣张啊！闹腾这么大的事儿，捂也捂不住，要是不声不响的捂下来，咱们监考老师太没面子了！”
　　 姜老师：”那咱还是问问主考比较妥当吧？这也是规定啊！”
　　 秦玉明：“好吧！”
　　 姜老师：“你们俩去吧，我先把卷子装订好。”
　　 秦玉明被张景奇老师推着走，心里没有一根定海神针，与他的较软的性格有关。张景奇老师倒既像个炮手，又像个幕后推手，而那姜老师真是个精明人，看见是漩涡就躲，还不漏声色，让别人无话可说。
　　 考点办门外僻静处，张景奇老师说：“你得给玉明撑腰啊！那个考生作弊情况得如实填写啊！要不，咱们西华一中的老师也太没面子啦！”
　　 王副校长说：“要是填写，刘副局长的压力可就大啦！”
　　 张景奇老师说：“要是不填，你就没压力吗？你这带队的，咋给咱们学校这么多来监考的老师交代呀？咱们也不能太软蛋了吧！不光填，怎么处分那帮人，怎么给玉明一个交代，南苑县总得有个说法吧？”
　　 王副校长说：“当然得有个说法！没个说法，无论如何都过不去，刚才人多嘴杂，没顾上细问，玉明，到底怎么回事儿？”
　　 秦玉明叹了一口气说：“17号桌考生几次三番的要其他旁边的一个女生给他答案，女生被他骚扰得不厌其烦，才检举了他，我实在没办法，才去敲敲他的桌子，警示他。谁知道，我刚离开他的座位不一会儿，他竟然站起来，硬拉拽那女生的试卷。无奈，我和姜老师都走到他跟前，低声告诉他，自己答卷吧，别影响别人。幸亏姜老师连哄带劝，才平静下来，为了稳定他的情绪，再也没去惊动他，但是那个女生却很长时间都在流泪，她的考试一定会受到严重影响。这些情况，一定都被监控录了下来，你可以让领导们去看录像啊！更可气的是，考试结束以后，他还指着那个女生大骂，那女生气得大哭起来，我和姜老师保护着那女孩子，把他交给了场外流动监考老师和保卫人员，才来考点办，没想到，他家长还要倒打一耙！”
　　 王副校长说：“这么回事儿啊，我得给刘副局长说说，不妥善处理还真不好交差！”
　　 这时，秦玉明心里惦记着两件事儿，一是监控录像，二是那受委屈的女生，王副校长既不想得罪南苑县，又得给自己老师撑腰，处在夹缝中，有点儿犯难。
　　 在南苑二中学校小会议里刘副局长说：“王校长，秦老师，这是魏县长，他代表南苑县高考领导小组来和你们谈话。”
　　 魏副县长说：“西华县的老师来我们南苑县参加高考监场工作，很辛苦，表示感谢。对这次学生家长的鲁莽行为，表示深切道歉。闹事的那一帮人还再接受公安人员的调查，我们会根据调查结果作出严肃处理。以确保监场老师的人身安全和尊严不受侵犯，也确保高考的严肃性不被玷污。一会儿，公安人员还会找秦老师咨询，你们如实反映当时真实情况就可以，不必有顾虑。要相信我们会秉公处理，而且，我们会坚定站在认真监场认真履行职责的老师一边的。嗯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秦老师也不必太在意，毕竟，没有造成大的伤害。而且，事情既然出了，希望秦老师冷静，也希望王校长回去做好全体西华监考老师的工作，一定要冷静理智，以稳定为主，以和谐为主，以大局为主，不要太冲动。特别要注意，这件事一定要在尽量小的范围内解决，千万不要扩大影响，更不要激化矛盾。王校长，秦老师，你们也谈谈？”
　　 王副校长说：“魏县长讲得很好，我们西华县的监考老师和南苑县领导的想法是一样的，都不希望事态扩大，矛盾激化。我们回去一定会做好稳定工作，保证明天的考试顺利进行，但是这个事情闹腾得比较厉害，影响也极其恶劣，希望贵县一定严肃认真的妥善处理，这样才会真正让监考老师们的情绪稳定下来。”
　　 秦玉明说：“我希望领导调出我们那个考场的监控录像看一看，一看，就明白了，那个男考生作弊，是确凿无疑的。再说，这件事还牵涉到考场内另一个考生，如果不如实填写，真的会激化矛盾的。那女生要是一直不依不饶，怎么办？希望领导让有关人员做好那个女考生的安抚工作，以确保那个女生明天能够平心静气的考试。我看那个女生的学习成绩不错，要是顺利的话，一定能考出个好成绩。”
　　 魏副县长说：“秦老师放心，那女生的工作，我们一定会细致认真妥善处理的。这种情况下，秦老师还挂念着那个女生，你身上真体现了我们老师关爱学生的善良之心。王校长，这样的老师，可是你们西华一中的骄傲啊！”
　　 王副校长说：“秦老师为人本分稳重，敬业爱岗，踏实工作，个人教学素质也高，刚参加工作六七年，第一年带高三，就闹了个高考过一本线全年级第一，现在已经连续几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还是省级优质课一等奖获得者。”
　　 魏副县长说：“哈哈，真的是前途无量啊！王校长，可得重点培养啊！”
　　 王副校长说：“那是，今年评选省级优秀教师，秦老师是热门人选呢，今年，他也该评中级职称了，想来，问题也不大！”
　　 魏副县长说：“是吗？那这件事儿，秦老师可要冷静理智的对待哟，莫要因小失大哟！”
　　 秦玉明问：“那……那考场记录怎么填哪？”
　　 魏副县长说：“这个这个……这样吧，我还得去陪同省市巡视组的领导，关于怎么填写考场记录的问题，王校长，刘局长，秦老师，你们再细致推敲琢磨一下，总的要求，以大局为重！你们商量好了，给我打个电话，我就先走啦！”
　　 真佩服魏副县长拉呱的本事，看似不经意间就转移了话题，既能使主要话题被淡化弱化，又能通过戴高帽子软化了秦玉明的情绪，还旁敲侧击，硬话软说，既暗示了大事化小的基调，也暗示秦玉明从个人利益考虑，不要太较真，最后又一脚把球踢回秦玉明和王副校长，这就是领导艺术？而且魏副县长自始至终都满脸微笑，细小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又是在主席台上的那副笑佛模样，给人温暖，给人平和，让人有火发不出来。
　　 秦玉明想起了小时候儿在自己村里打麦场上看的一部电影，是文革前的抗战片叫《地道战》，许多内容都忘得差不多了，唯有一句经典台词，却是深深印在了脑子里：高！实在是高！
　　
　　 六
　　 根据规定，这里的监考老师是每场必换的，从大道理上讲是为了避免一回生二回熟有人打招呼，监考老师拨不开面子。因为考点内有屏蔽系统，也规定了进考场之前，老师必须关闭自己的手机，人与人之间打招呼就又恢复了原始手段，递纸条，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技术手段再高，却对付不了小纸条。临考前，公布了场次之后，在走上考场之前很短的几分钟里，秦玉明总能收到小纸条，或是急匆匆递到手里，或是悄悄塞到衣兜里，耳边不时响起叮咛之声。不用说，打招呼的这些人，都是在场的考务人员，既有西华县的，又有南苑县的，而且西华县的居多，而南苑县的，一般都是要给同场里的姜老师打招呼的。
　　 凡纸条上打招呼的，秦玉明也就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饶人处且饶人。秦玉明也没生活在真空里，生活的大染缸也毕竟让他身上涂上了世俗色彩。退一步说，他也是俗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得罪个人就打一堵墙，这个道理，他懂。不如此，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要学堂吉诃德，自己举着一杆长枪，去挑风车？
　　 当然，他有个底线，红包是绝对不能收的！
　　 老师们都说，当高中老师的就是到外地监高考场的时候最风光。真不假，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一到南苑县，秦玉明和同事们住进当地最高级的宾馆，客房里有好水果随便吃，一日三餐，吃的都是上档次的饭菜，晚餐时，餐桌上还有好烟好酒，可以放开了享受，而且昨天晚上自己一人在客房里的时候，就有人给自己送红包。送红包的人是自己的同事刘老师，说是他所监的语文和数学场里考生受到了照顾，考生家长托他表示感谢。实际上，刘老师就是个拉皮条的，拉皮条自有拉皮条的好处。这种情况，秦玉明早就听说过，听到说别人的时候，心情很复杂，既有不屑，又有点儿羡慕，但真轮到自己头上，还真像自己做了偷事儿似的，脸马上烧得火热，一叠声的说不要，刘老师递了几次，都被秦玉明推了回去，没办法，抽个空，丢下红包就走，没成想，秦玉明撵出客房，又硬塞到刘老师手里，刘老师无奈，又不敢张扬，只好小声说：“我先替你放着，回去再说。”
　　 和秦玉明同住一个客房的张景奇老师，去吃考生家长的请去了，回来时，满身酒气，满脸通红，舌头都有些打卷儿。一进门，歪歪斜斜撂倒在床上，就用手指着秦玉明说：“听说你不要红包，不是犯傻吗？那红包可是不要白不要！你啊，参加工作都六七年了吧？怎么还这么书呆子气呢？”
　　 秦玉明只是笑笑，没吭声。
　　 之所以这样，大概与秦玉明的家庭教育有关。秦玉明的父亲本是小学民办教师，在自己村里的小学任教，搭上了民办教师转正的末班车转了正，家里经济条件才稍微好一些。他父亲虽然一辈子都在自己村里折腾，但是个文革中毕业的老高中生，挺正统，爱认死理，他曾经对秦玉明说，给你起玉明这个名字，明字是按家族辈分儿排的，玉字，就是希望你像玉石一样冰清玉洁。秦玉明刚上小学，他父亲就给他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等大道理，耳濡目染，日久积深，秦玉明的人生理念里也就深深浅浅地积淀了父亲的影响，因此，前几年，高考替考成风，学校里有人参与高考舞弊，甚至为舞弊做掮客拉皮条捞俩钱儿，秦玉明从心里就看不起，更甭说介入了。他总觉得不能介入高考作弊，这是一个教师的职业底线，降到这个底线以下，因为俩钱儿而蝇营狗苟‘’鸡鸣狗盗，人就贱了，会被人瞧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