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岁月里的草药香(散文)
老屋院落南边曾有一片紫苏,亭亭的秆,椭圆的叶,淡紫色的小花,静谧安然。衬着邻家屋墙和斑驳的日影,多了几分洁净的古意。偶尔有风吹来,叶片下的那抹淡紫便会缓缓地露出,转而隐去。
紫苏的名字透着文雅,念在口中顿觉清疏古朴,似有草木幽香流于唇齿。因家姊熏染,很早便知道紫苏是味中药。邻里偶有咳嗽气喘,家姊常用紫苏、伍杏仁和前胡熬了汤端去,饮服几日,病者定是气顺思食了。
大凡草药的出处都是有些意境的,或是出自深山,或是出自阡陌,也或者出自水湄。至此,似见一清矍老者,白发须髯,荆筐在背,隐约在云林深处,又似见《诗经》里的葛衣女子,挎着竹篮,三三两两,歌声清越,笑语盈盈,于陌上且歌且舞、左右采之。
我采药的时候,还是青春年少,那时春暖花开,只是岁月有些窘困凉薄。
记忆里,山上柴胡并不多,加之根茎偏细,有时跑上一天也未必能挖到半筐,倒是那苍术挖起来容易,只是到了卖药的时候,却又很难卖上好价钱。
柴胡的名字,总会让我想到关东大汉,皮肤黝黑,络腮的胡须有些杂乱,是那种呼唤之下便安心落脚的人。细想,倒是和柴胡的特质颇有几分相似。生在山谷,隐于杂草树木之间,无华美风姿,亦无诱人香气,一旦为药,却也不惧艰辛。
喜欢草药,也喜欢那些草药的名字。
芍药亦是一味中药,苦酸、微寒,归肝经。对面公园内便有一处芍药园,盛放时节,夭夭艳艳,倏然想到憨态可掬的史湘云,想到零落的花瓣以及那把被花瓣轻轻掩着的扇子。
还有半夏轻呼时,便觉得它像极了碧钗罗裙的女子,清清素素的,从神农的百草中缓缓而来,然后静默地坐在夕阳里,看暮色微凉、草儿生长,而那一味北重楼,恐很难不想起李清照,想起满地黄花和晚来风急,想起那点点滴滴的雨以及那一处相思和两处闲愁。
儿时,家里有些自采的草药,放在一个古朴简约的陶罐里,静默地置于雕花的红漆柜上,而今想来,那里面盛着本草,也盛着风霜雪雨、阳光月色以及虫鸣,于我的多思善怀,还应有一分忧伤和三分深情吧,对岁月以及生命。
公公的中药铺开在城南的一条小巷子里,院子不大,没有绿藤架和乌木桌,更没有青花瓷,只有老先生和一个占了半面墙的药柜。柜子是暗黄色的,隐隐地泛着幽幽的光泽,每个抽屉面上都有小楷书写的草药名字,字体苍劲端庄、古意盎然,衬了这草药的香气,更显妥帖舒适,内心顿觉安生了许多。
那些寻常日子用得最多的草药,大多放在临手的抽屉里,稍高抽屉盛放的多是些不常用或贵重的草药了,一如舞台上的老戏骨,是唱大戏的角儿。不知那些寻常草药是不是青衣,只是想起了那首《青衣谣》那句“天明鉴,此情虽万死也难销”的悲壮,与之颇为相得益彰。
而今的草药,大多是些草药颗粒或熬好的汤水,被封装在透明的袋子里,曾经那种用古旧草纸或麻纸包裹着的精致光阴,早已寻不见了。
我依旧记得那个夕阳斜坠的傍晚,光影从碎花帘布的缝隙间透过来,炉火上坐着一砂锅,一缕缕热气和着草药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着。红楼梦里曾说宝玉为晴雯煎药,用的是银吊子,总觉得用它衬这山水之物,可终究是少了几分清雅和浑然之感。说起来,亦是不喜欢那个“煎”字的。草药生于空山幽谷,食霜饮露,恬淡安静,再经日晒风吹,就成了苍颜瘦骨。这样的身世,一个“煎”字就略显轻薄了些。
家姊极懂火候儿,她说清水浸泡、文火慢炖出来的药才是最有药性的。家姊熬药时,母亲便会安静地坐在炕上,看院子的庄家、花木以及才孵出不久摇摇晃晃的小鸡。若是换了他人,母亲定是要连连地絮叨和叮嘱了,而今想起那些混着药香的声音,虽久远却甚是温暖。
几个姊妹中终有不喜草药味的,便远远地躲着,唯我偏偏喜欢,常常倚着门痴痴地看她熬药,有时一个黄昏她都在做这件事,直到花影睡去。如今,夕阳和花影都在,只是母亲不在了,家姊便再也没有熬过药,而我,却始终记得那些光阴和那缕药香。
人说越王勾践用二十年文火熬了一味复国之药,而谏官魏征用忠诚执意熬了一味救国之药。其实,无论什么药,医得疾患,便都当得起最好的那味药了。
忽然想起那道田埂,想起那些酸酸的酢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