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我在村里跑过步(散文. 征文)
(1)
那一年,我被组织上派到名字叫禾木的村子里去工作,说好用一年的时间,我就背着行李卷去了。当时,禾木还不通公路,很偏僻,生活诸多不便,远没有现在这么五星级风景区的大名气,只是一个稍微有些大、人有些多的村庄而已。
其实,从心里说,我非常愿意和喜欢去村子里工作,村子里简单,工作不累,比起处理单位里勾心斗角的关系要省很多的心思,少很多的烦恼,也能少掉很多的黑头发。
这是一个基本上以牧业为主的村庄,除了春季接羔剪毛和开会、秋天组织膘肥体壮的牲畜配种以外,一年之中,夏季要做的事情最多,要不停地从平原草场转场,先是转到高台牧场,然后才能转到高山牧场,冬天来临前就可以回来了。当然,当干部的不用跟着畜群上山,而是留在村子里,做一些上级安排的登记户口、外来人员管理、村庄卫生安全和综合治理,还有村子里妇女的计划生育工作。
(2)
我喜欢跑步,这是在城里多年养成的锻炼身体的好习惯,对于不知道锻炼身体为何物的人们来说,如果能带着村里人一起跑步,也是一项挺有意思的创举。
开始在村里跑的那几天,我心里很不高兴。因为,老是有几条老狗故意和我过不去,从头到尾冲着我乱吠胡叫,弄得很多家的女人以为村里出了什么大事情,穿着不整的衣物急忙打开门,探出头来扭着脑袋看我在文明地跑步。甚至有几条不识好歹的小狗,居然激动地冲上来,跟着我一边像我的影子向碎步小跑,一边昂着头扯咬我的裤角。有一天,一个从山里回来的骑马牧民,因为急着回家找老婆办事,便早早起床赶路时路过我,心急火燎之间却轻轻地勒住马缰俯下身子关心地问我,这么早,你丢东西了嘛?我迷惑着不明白意思,一边跑着一边看着他。他继续骑在马鞍上跟着我,又说:不找东西,你在路上跑来跑去的,笤子么?
在新疆这地儿,说一个人是笤子,就是说你够到了做傻子的标准。
结果,所有人的眼神里,对我的跑步锻炼身体,冷静地保持一副高度怀疑、万分同情和稍带一些戏谑的态度。很多的奶牛、很多的马匹,还有从山里转场来的很多羊群,都会瞪着一双双好奇的大眼,舌齿之间轻曼地咀嚼着,挤成一堆,站在路边,歪着脑袋,看着我一身运动装,一双沾满泥巴的白球鞋,一颠一动地从它们眼前跑步而过。
我成了村庄的风景。
后来,别人说的问的多了,一个个解释太费劲了,我就不跑步了,改成走路散步闲逛着玩。最后,我变得和他们完全一样,早上就是太阳晒热了屁股也不想起床。去他妈的,老子这样更舒服。结果不到一年之间,吃喝玩乐的一通子,懒觉睡得呼呼响,弄得身体比跑步时更棒了。有一个蒙古族朋友当着我老婆的面夸我:你身体这么好,能找二个老婆。结果,我可惨了,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因为他的这么一句看似谄媚讨好的话,把我害得实在不轻,我受到了被冷落不受老婆待见的结果。
(3)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或是带一条名字叫点点的狼狗,走出村子错落无致的房子群,到村外不远的一个坡上散步。这是一个缓缓上升的平台,深及膝盖的草叶绿绒绒的,像一块绿色的地毯子。说是去散步,去思考村里的工作,其实,连点点都知道,这纯粹是扯蛋的闲话,就是乡政府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非要让你独自散步去值得思考。
踩在草地上,我专门把自己的脚踩在狼爪子留下的坑里,有人说过这里的狐狸也不少,不知为什么,它们走过时留下的都是梅花一样的脚印子,谁也分不出是狼是狐。当然,有了脚印就有坑洼,有了坑洼就能积得下雪水雨水,所以,每一个野生动物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它们来过的痕迹,那就是一行行长得肥大绿油高挺,与其它野草不一样的野草。春天来了,厚厚的冰雪融化几天内就化得干净,也不知它们流到哪里去了。有经验的牧民会对着你说,流到哪里去了?土地的心里去了!草的心里去了!夏天的心里去了。
我知道,若是任他说下去,他会流水一样地说上一天也不累,反正这儿的牧民与别处不同,几乎每一个人都特别聪明,有一份写作诗歌的天赋。
点点立即狂叫起来,接着又突然闭口噤声了。原来,是一群趟过河水的黄牛群走来了,其中,就有它家里挤奶功臣的黑白花母牛,这牛有意思,正冲着点点真真地瞪大了一双白眼睛,点点自然认识这种眼神的意思。牛群吃着草,追着绿色跑着春过去了,极像城市里抢购超市便宜货物的中国大妈,将刚才还充满着诗意的一条小路,顷刻之间踏成一片泥泞的泥水路。还好,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坑坑窝窝,会记录着牛群的功劳,一旦有了雨水,会把坑间和坑边的草又养得肥美高大,与四周的草截然不同。
(4)
这个世界上的路多是被人踏出来的。很多人走过后留下了路,至于是谁来过,谁来做了什么,那就真的看不出来了。有一天,我走过之后,看了一看,我也一样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倒不如长着软爪硬足的牲畜,还能留下一行子坑,给草与花们留下些念想。这一年,我五十岁了,岁月就和它走过的道路一样,什么也没有留住,就轻易地淹没了我身后曾经温暖和曾经美丽的所有时光。
说起来这是一个乡政府,其实,它是不符合标准规格的乡镇,只是坐落在阿尔泰深山里一条人多的大沟壑而已,算是一个稍大些的牧场,一片平坦些的山区,天空的苍茫下,十字型的街道成了村庄的基本规划。其实,这个乡村怎样规划,完全是顺着山沟的规划来的,大自然才是人类真正的规划者。
喜欢花朵,是因为养了一个“讨嫌”的女儿。所以,看花如看人,我把草原上各色各样的花都看成五颜六色的孩子,看它们烂漫地露着笑靥,看它们在风中顺着风势左右摇曳,看它们举着头顶的花朵,在风中摇来晃去。我喜不自禁,刹那间也参入它们之间,成了一朵自己的花,混入其中,灿烂地红了、绿了、黄了、白了,又接着红了。
(5)
呆在村子里久了,人自然就会混得脸熟,狗也不再追着咬我了,牧民也不会再关切地问我丢东西的事情了。我就是再想着去跑步,胖得肚子,懒散的脚下,有些气喘吁吁却跑不动。跑几步,也没有小狗跟着我跑,更不会一边跑一边咬的裤角的事情发生了。这些小狗一个夏天不到,就长大了些体格,它们知道自己的错误,时不时地向我示好讨饶,有些情商商些的小狗,甚至不好意思目光短浅,惭愧过去的所作所为,见了我有时会把头一低,呜呜啊啊,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就跑了。
有几次,村长请我喝酒,喝着喝着,村会计就主动举着杯子和我碰在了一起。我们谈起了他坎坷的生活,他在山外面上过学,高考只差五分,就没过得了预选一关,落选后的年轻人,只能回村里参加劳动挣工分。
我说,你可以再考呀。
你怎么不跑步了?会计故意不接我的话茬子,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尴尬地嘿嘿一笑。突然,我扯了一把村长的衣服,大声地说:村长,你狗日的,太滑头了。
原来,村长把我们单位干部职工捐赠的衣物,先截下来自己挑选,好的、价格贵的、样式好的,都先挑给了他家的亲戚、村里的干部和自己不错的好朋友,剩下的、不太好的衣物才会分给村民。他身上披着的这一件蓝色长呢大衣,就是我们行业的老式制服,崭新的外层,笔直的压缝,一看就知道没穿过几回。
村长却不接我话,只是嘿嘿一笑,举起了酒子,召唤着大家:来来来,为了我们领导的身体健康,喝酒。
话说到这份上,把我抬得高高的,当了领导自然要有领导的风度。再说巴掌不打笑脸人,我只能顺手举着杯子“咣”地一碰,喝!
结果,那一天,我又喝高了。
(6)
吃好,休息好,才能让身体健康。锻炼身体,跑步健康,村子里所有的人,谁也不认可这种来自城市里的假道理。
尽管有些心中不服气,我好象也默默地接受了他们的观点。
一年以后,到了规定的时间,我又和村干部大喝了一场酒之后,就回单位上班去了。继续来村里挂职的同事,和我办完了交接手续,就到村委会办公室报到去了。
他们在一个月后第一次出山回到单位,没有去找领导汇报这一期的工作,却径直地找到我,主动说起我留在村子的故事来,说着说着,大家就发出一片哄堂响亮的大笑。
只是我的跑步经历,成了我留给村长和村民的一个历史性笑话。
二〇一六年三月十五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