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希望】山里的小家伙(散文)
【一】
自幼喜水,擅水。喜欢她的温婉,享受她的滋润。在明了上善之意,特别是心中有了那如水般的女子后,更使我对水倍感亲切。
当我终于得闲,决定与时共进向电脑靠近时,当女儿告诉我上网要取一个化名时,我脱口而出:若水一生。
然而,午夜入梦,我见到最多的却是山,那一片片连绵逶迤,那一座座独自矗立的山,白水江河的山。记不清它们奇峰的险峻,记不清它们怪石的嶙峋。看不到青翠参天的古木,听不到淙淙而下的泉音。只记清雨后的山壁,更加清晰,更加厚重,更加神秘。只记得被风搅动的竹林树丛,越发生动,越发超逸,越发温馨。
难怪山水山水,山永远放在水的前面。哪怕在愈加看中位置的今天,也不见在山水后面,加上排名不分先后的注释。
江河的山,白水的山,给了我们太多的馈赠。阳春嫩绿的笔杆笋,仲夏深紫的杨梅,金秋青皮红肉的桐子李,凛冬刺衣包裹的板栗。尤其是深夜霹雳狂暴,大雨倾盆过后,晨曦中,九曲蜿蜒的山道青石板上,一汪汪的雷公屎(地衣),总要勾出我们的唾沫。捡回家略事清洗,或爆炒,或焖汤,虽偶有细沙咂牙,那味道,又怎是一个鲜字了得。
江河的山,白水的山,好像从来没有蛇。赤脚草鞋上山,除了防备随时可遇的荆刺,和偶尔传来的虎吼让人惊恐之外,山民平日里的说道,也从未提过有人被蛇咬的故事。没有毒蛇,自然很是安全。只是,当你陶醉在清风拂面,浑身爽透时,会有一种叫牛虻的昆虫,突如其来地在肩头颈后叮你一口,刺痛后的巨痒,让你恼怒,却莫可奈何。
也许由于当年年少,江河留给我的美好,大多与吃有关。一提到江河的山,除了那些美好,立马会有几个形影浮现眼前:一双清纯满是惊惧的大眼,一个蜷缩无声的球状,几只吱吱哼叫的肥硕的小东西。
【二】
1965年初春,风还有些刮骨,田里的水还很咬肉。已荣升6分底分的我,有了和成年社员一道出工的资格。
那天是踩青,把从山里割来的青绿嫩枝铺撒田中,然后一脚脚努力,把它们踩入掩至小腿以上的田泥。因为天冷,大家都沉默着,努力着,踩踏着,期待入泥的绿肥,能给今年带来好一点的收成。
呯,砰!不远处的山峦,传来几声枪响,旋即是一阵凶狂的犬吠。有人打猎。田里的人,停止了踩踏,把目光投向传出枪声的山腰。
打猎,打猎诶!少年心性由然激起不可遏止的兴奋,我奋力从田坵中央挪到田边,揣着对朦胧神秘的渴望,向前面的山峦扫视。若不是目标未明,早就撒开脚丫子,大步奔前了。
犬吠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陡然间,两只黄色的身形,如脱弦之箭,一前一后闯入我的视界。来了,近了。它们居然径直跑向我这一方。是一头鹿!跑在前面的那只,头上长着一对小角,让我认了出来。
哗啦,哗啦啦,大概是看到前面有人,慌不择路的那头傻鹿,一下子跃入我下方的水田,齐人膝盖的田泥和水,顿时将它陷住。它用力向上伸直脖子,昂着头,艰难地移动。刹那间,我看到它的眼神,那是野性的倔强。
血在沸腾,心脏扑棱乱跳。我感到干渴,嗓子里涩痒非常,迫使我拼命吞咽唾沫。抓住它,抓住这头鹿!我冲上田埂,忘形疾奔,我腾空跃起,如只大鹏,直扑那头鹿。身子撞上了它,一个趔蹶,半边掉入泥水,慌乱中,双手竟然把住它的脖子。旋即,顾不得浑身泥水,我翻身而上,用整个身体压住了它。
抓住啦,我抓住这头鹿啦!我忘情的大喊着,激动得像是要哭。那微微弯曲,异常美丽的鹿角,是我的了。
“咿”--嘶叫从它的口中迸出,刺耳,凄厉。它的嘶叫在田野的上空盘旋,我的喊声却停下来。瞅着那几颗冷冽之光闪烁不定的犬牙,我紧张得憋气。千万不能松手,要是松开,它顺势一口,我的手就没了。
它没有挣扎,没有扭动,只有嘶声不断,那哀鸣是在向它的山林,它的伴侣诀别。从它被我压住,它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划上句号。
两个斜挎火枪的中年人追到,停歇一阵的犬吠又嚎起来。队上的长者,上何宗祠的族长上去与他们交谈,而队长则来到田坵边,帮我把绝望的鹿拖上田埂。
“这头麂子,怕是有二十几斤。”队长说道。原来不是鹿,是,麂子。
不等我脸红,那条见了主人的狗,猛然扑向我的战利品。滚。我一脚揣在蠢狗的腰上,顺手操起搁在田头的扦担,朝它狠狠砸去。欧欧欧,蠢狗躲闪不跌,把那条秃尾紧夹在两条后腿中间,溜回主人身边。
叽里呱啦的土话终止。族长走回来,对我说:“细娃,把麂子给他们吧。”
“是我抓到的。”我当仁不让。
“你看,是他们先打伤的。”顺着族长的手指,只见麂子的一只后脚跟已经断裂,血正从裹住脚踝的泥浆中冒出,紫黑紫黑的,有些碜人。
“他们答应分几斤肉,过两天送来。”族长说。
“那他们会不会骗人?我要麂子角。”虽说麂子是我抓到,但别人打伤在先,我必须通情。
“不会的,他们是北岭的,和我们一个祠堂,都认得。”族长说完,北岭猎户把麂子捆好,扛着走了。
两天过去,几天过去,一周过去,答应送来的麂子肉,还有我的麂子角,毫无踪影。我问过族长,得到的回答是会送来的,过几天,他会去问问。
两三个月后,在我无限思念麂子角的时候,大嘴巴太林悄悄告诉我,其实北岭人在第二天就送了麂子肉过来,是交给族长的。而麂子角,这里的老乡因为把它挂在身边可以辟邪,是不会送人的。
我的麂子角梦碎,碎的让人无语,让人无奈。
【三】
日子,在劳作和其乐无穷的与人斗中,迎来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我们激情四射,热血沸腾。串联开始。
那晚,小哥子,成浩学长,松柏学长领着我这个小跟班,踏上去马河的前路。夜,黑沉沉,成浩学长拎着一盏把风气死的马灯,一步一晃地走在前面。
山边小路,朦胧的灯光闪过,成浩学长正要绕过一堆牛粪,咦,他讶异地停下,蹲下,伸出手,按向牛粪。是活的。成浩学长嘿嘿笑着,站起,准备用脚把那东西扫开。
“别动,”松柏学长急道,“可能是穿山甲,可以吃的。”
我们急促围上,借着灯光查看。好大一只穿山甲!它蜷缩成一团,鳞片微张,不声不响,一动不动。
“踩住它,别让它跑了。我去搞根树藤。”松柏学长下达完命令,窜向山脚。三只脚,不约而同地踩向俘虏。
十几分钟后,松柏学长将捆好的俘虏递给成浩学长,依稀间,我看到他的手在出血。
“学长?”我问道。
“没什么,不小心破了点皮。”松柏学长憨憨的,舔了舔破皮的地方。
“嘿嘿,怕是有七八斤啰。”成浩学长用笑掩盖着尴尬。
精神文明丰盈,又给我们送来物质文明,我们的情绪更加高涨,脚步更大,更快。马河,我们的盟友,真理造反军,我们来了。十年后,我们才明白,精神错了,我们是在造反真理。更多年后我才明白,物质也错了,我们是在猎杀二类保护动物。要是那时就明白,我们既不会革命,也不会猎杀,那该多好。
夜三点,马河到了。战友到来,物质到来,革命热情比往常更旺盛。我们热切的争论,也热切的不时把目光投向屋梁,那里悬挂着使我们振奋的物质。
天亮了。天大亮了。一夜未曾合眼的我们一点也不困。马河的司令跑出去又跑回来,身后跟着他的二队长。
“穿山甲?好东西哦,”二队长顿了顿,虽似在询问,手却已伸出:“好吃哦,我帮你们舞?”
二队长拎着穿山甲走了,马河司令一摆手:“煮饭,今天吃米饭。”
饭熟了,菜也熟了。而队长还附送一坛甜米酒。好香啊,我们吃的真是欢快。
几天后,当我向自己队上的村民啧啧有味地说起此事时,德宅问我:“那张皮子拿回来了吗?”
他的眼里满是羡慕。见我摇头,他好不惋惜:“那么大的穿山甲,皮子可以买一二十块钱哦。”
我想起二队长情不自禁伸出的手,想起他自告奋勇帮我们舞,想起那一坛附送的甜米酒,无语,无奈。
【四】
由道县蔓延扩散的杀人潮平息后,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引水渠工程又再启动。革命好像进入空歇期,我们加入了促生产的行列。
那天,数十声炸石的炮响刚停,碎石还在散落,弥漫的尘雾中,我隐约看到几个肉团团的东西,从碎裂的地缝钻出,惊慌的四下乱爬。阳光下,肉团的身上,银色的反光闪耀。
“好东西,抓。”我向显湘吼着,脱下罩衣朝肉团扑出。眼睛的余光,看到显湘如出一辙。
“你两个,我三个。”很快,当我两只到手后,看到显湘正把第二只用衣服兜住。好像来不及了,那只最大的正向不远的一个石洞爬去。
我急冲冲将兜住的两个肉团,倒在显湘用衣服搞成的兜里,大张着罩衣,双腿一使劲,空扑过去,逮到。随即,火辣辣的疼痛,从我的膝盖,我的手肘传来。顾不上了,拎着战利品,我们会合。
两个外公社的农民跑了过来,颇为关心地说:“知识,那东西有毒的哦。”
我注意到他们的眼光,很复杂,紧张,企盼,狡黠,就是没有关切。刹那间,麂子角,穿山甲,如电光火石掠过脑海。又来了,更直接,更明显。
有毒?有毒也不给你。我们可是知识,一般素食动物,是不会有毒的。你当我们傻呀。
我的队长过来了,德宅,太林也过来了。队长看到我的手肘血淋淋,眉头一皱:“德宅,快去采些草药。”
“多采点,我膝盖也破了。”我赶忙叮嘱。
“你们不要命了?”队长有些生气,我和显湘,傻傻地笑,倒也烂漫。
草药是队长用嘴嚼碎,又仔细帮我敷上。凉梭梭的,很快,血止了,疼痛也减轻很多。看着队长嘴边的绿色,一股暖意自我心中涌上。
“怎么处理?“”显湘晃晃衣兜兜。
“让队上的人都打打牙祭如何?”我征求他的意见。
“要得。”显湘是个干脆的人。
队长听不懂,因为我们讲的是长沙话。他对我们说:“下午你们休息吧,受的伤不轻,显湘你照顾他。”
说完,队长叫上德宅,太林,准备离去。
我向显湘使了个眼色,他点点头:“队长,中午队上打打牙祭吧。大家都吃。”
肉团重量不轻,五只有十多斤。当队长给我俩端来一大碗煮好的肉食时,告诉我们,肉团叫竹鼠,古代是专送京城,让皇帝享受的贡品。
“鼠皮我回去给你硝好。”队长去了正等他开吃的社员那里。当德宅,太林来感谢我们时,我才知道,他们七个人,和我们平分。
【五】
许多年后,我早已成熟于江湖。在商,讲究情商,应酬的事很多。然而,凡是饭局定着吃野味,不管是多大的事要谈,不管是多要好的朋友,我一概拒绝。
那双纯洁充满惊惧的眼睛,那刺耳凄厉的嘶叫,那蜷缩着不声不响的躯体,还有那几个肉团团,一直纠缠于心。我无数次向它们忏悔,希望得到它们宽恕。
江河的山,白水的山,常入我梦。那许多的美好,还有我祈求宽恕的身影,都在叫我记住它们。
我记住了。那雨后肃穆的青山,那青山馈赠的美味,那青山脚下的队长,德宅,太林,那直接间接经我的手逝去的生命--山里的野生动物。
当然,我也记住,在你陶醉爽透时,偶尔会有突如其来的牛虻,叮你一口,那刺痛后的巨痒,让你恼怒,却莫可奈何。
谢谢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