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黛玉,让我怎能不哀你
林黛玉者,颦卿也,金陵十二钗之一,外家寄食,园居潇湘馆内,花外姊妹丛中,宝钗有其艳而不得其娇,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湘云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韵,宝琴有其美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香菱有其幽而不能得其文,凤姐有其丽而不能得其雅,洵仙草为前身,群芳所低首者也。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满口诗香,手执罗帕轻掩淡唇的如烟女子,那个被多少代人怜香惜玉、叹息垂泪的林妹妹,她的抑郁,唯美和经典,展示了传统型大家闺秀中的“新人类”形象。她外表柔弱,内心睿智;特立独行,与时代、社会格格不入;憧憬未来,却无法挣脱。
第一次见到林黛玉,是她刚刚来到贾府。凤姐一见就惊叹道:“天下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在宝玉的眼里,这“袅袅婷婷的女儿”“神仙似的妹妹”;则别有一种风范和神韵: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一见便送了她一个表字:“颦颦”。
黛玉,“黛色之玉”,体现一种寒冷高贵的气质,“愁凝歌黛欲生烟”,寒冷高贵加上些许愁凝,组成了如诗如画的林黛玉,组成了她那青黛色的悲剧人生。
且看黛玉的背景:黛玉前世是棵绛珠草,受贾宝玉前身赤霞宫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无以为报,下世为人,用一生的眼泪还他,以报恩泽之惠。黛玉的出身虽不能与薛、史侯门相提并论,却也家境宽裕,衣食无忧。孰料父母先后病逝,家道日渐败落,黛玉从官宦小姐,落魄成了投靠亲戚的寄篱人。虽然深得贾府外祖母的宠爱,但终是寄人篱下的身份,再加上她固有的敏感多心,形成孤僻、自傲个性的形成也就不足为奇了。
黛玉超凡脱俗。“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个“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林黛玉,乍一看无牵无挂自负才情,对世俗一切不感兴趣:不为庸碌的生计发愁;不关心柴米油盐的琐碎;更不用为家事父母操心,只希望“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她一进府,凤姐就赞她有“通身的气派”。凤姐善于阿谀奉承,但也总要结合实际才更讨人喜欢。可见黛玉的确是很有气质。黛玉的祖上也袭过列侯,父亲出身清贵,官居要职,母亲是公府千金,她肯定也是见过世面的,相比起同样不在京城长大,倒在商人圈中打滚的富贵花薛宝钗,她应该更具有贵族气质。而且,黛玉前世是绛珠仙子,警幻的妹妹,在仙界的身份应该也是高贵的。书中有关黛玉描写的地方,都是具有华贵气息的,潇湘馆的题匾就叫“有凤来仪”,景色是“龙吟细细,凤尾森森”,她的号也叫潇湘妃子,曹公比喻她时,用的都是西施、飞燕和比干等皇族。她坐的是湘妃竹墩,喝酒用乌银梅花自斟壶和海棠冻石蕉叶杯。她冬天穿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身披大红羽纱白狐里大褂,腰系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何等亮丽!
黛玉秀外慧中。她“心较比干多一窍”。她的蒙师贾雨村说,他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因其母名贾敏,“他读书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写字遇着‘敏’字亦减一二笔。”她到贾府时,尚在孩提,却牢记母亲生前的嘱咐:“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她总是眼看心想,暗暗审视;然其言行举止,却又那样彬彬有礼,适份合度。
黛玉多愁善感。她是水做的骨肉,内心敏感、情感脆弱。生命的易逝,人情的冷暖,使她深邃的眸子满含忧世之伤。她与宝玉感情上的挫折,更是让她痛煞心肺。唯其痛,才会有那尖酸刻薄和孤傲寡欢。她那爬满疮口的心灵,怎经得起大观园中的迎风而涕、湘妃榻上的和泪而眠!每日相伴的诗书琴线,最是牵愁引恨之物,又终日看到它们哀伤愁思倍受煎熬,愁肠百结无处倾诉,焉能不病!久病缠身,焉能不使弱柳娇花凋零!所以她悲歌: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彷徨: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凄凉: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更感伤: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爱憎分明。宝玉是她的至亲至爱。元春省亲,让宝玉写诗。喜欢宝玉的众姐妹包括宝钗,只是在一边瞧着,黛玉却说:你且先抄写诗去。我帮你写一首。虽然也是偷偷地写,可从中表现出来的不顾一切为宝玉着想的心思,让宝钗也吃了一惊。宝玉每日被花团簇拥着,她依然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她不在乎晴雯、袭人在她眼皮子底下与宝玉玩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原谅宝玉对宝钗哪怕一丁点儿的关爱。晴雯、袭人毕竟是丫鬟,薛宝钗却是与她平起平坐的,她对宝钗的嫉妒毫不掩饰,只因所谓的金玉良缘,可能使她与宝玉的木石前盟化为泡影。“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怕被人耻笑了去……”她心高气傲,眼里容不下半粒灰尘,总在猜疑别人的用心和动机,唯恐有人对她怀有歧视和轻蔑。她不会和丫头们随意说笑,不会赏赐东西给下人收买人心,不会戴别人挑拣剩下的宫花,更不会点热闹的戏、甜软的糕点来讨外祖母欢喜。
黛玉孤立无援。人,常常是孤独的,生活在大观园中的黛玉,更是孤苦伶仃,她依附于统治阶层,又独立于统治阶层,这便是她致命的孤独。她渴望别人的关爱,而唯一至亲的外祖母,却是高高在上,遥不可攀。在这个人性冷落的阶层里,她也日渐冰冷。十几岁的女孩,离开一切扶持,走向何方?能走多远?“侬今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不经意地随口吟唱,却成了命运的预示。
黛玉至情至性。林妹妹爱哭这是众所周知的,正如蒋和森所论:“你是眼泪的化身,多愁的别名。”书中开篇就有“还泪”之说,“赤霞宫神瑛侍者常在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颗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原来,她的“忧”,她的“愁”,她的“悲凉”,皆是由于她是带着宿根宿愿来到尘世的,“还泪”者,乃“还情”也,情尽泪干,泪尽而逝。黛玉爱哭,但也爱笑。从她的平和的笑中,我们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单纯的少女,她的快乐原本来是那么简单。然而,书中最多的却是她的“冷笑”。“笑”字本是简单的,与快乐有关,但着以“冷”字修饰,则味道全变了。黛玉的“冷笑”与其心事和性格有关,在“只有门两旁的两座石头狮子干净”的贾府,这种笑是不满,是自卫,是反击,是无奈,但也是其善感、敏感、自尊所致。她是一个永远不用别人的衣裳,来忘掉自己寒冷的人;她是一个永远不把别人的怜悯和施舍,当作自己幸福的人。同时,她又是一个愈是处在屈承的境遇下,就愈是坚持的人格尊严的人。这样的性格,生活在那样的时代和空间,就成为一切痛苦的来源。而这种不能被人理解的痛苦,是加倍的痛苦,而这种痛苦郁结于心,经人牵引、拨弄,呈现于外,只能是冷笑了。她的冷笑既是痛苦的表现,又是对痛苦的反击。
黛玉并非一味“孤标傲世,目无下尘”。其实她也很谦和。她对“下人”从来没有耍过威风,没有说过一句恶言恶语。宝玉说,她对晴雯是极好的;佳葱说,她去潇湘馆送茶叶,黛玉正给丫头们分钱,就抓了两把给了她。每次赛诗,她总是推崇别人写的好,从不计较高低;与湘云凹晶馆联句,每当湘云说出佳句,她总是“起身叫妙”,甚至说:“我竟要搁笔了!”林黛玉冰心玉壶,晶莹剔透;纯如赤子,一往情真。我们实在应该改变“林黛玉心胸狭窄,尖酸刻薄,爱使小性儿”的偏见。
这就是林黛玉:既自尊又自卑,既敏感又坦荡,既尖刻又宽厚,既孤傲又谦和,既脆弱又坚强。她的自尊是对自己境遇的感伤和对环境的戒备。越是自尊,越是不肯随和,就越孤独,越不被人喜欢,而她就更看重自己,就更自尊。她秉绝代才华,具稀世俊美,锦心绣口,捷才敏思。她勇敢而又柔弱,聪明而又单纯,多愁善感而又坚强不屈,超尘绝俗而又热爱生活。
林黛玉本是一个“情痴”“情种”,她为爱情而生,又为爱情而死,爱情是她的生命所系。她对贾宝玉爱得真诚,爱得执著,始终如一,至死靡它。然而,他们的爱情又是在不许爱的环境中发生、发展和生存的,这就难免有痛苦、有不幸,甚至要为爱情付出生命的代价。再加上她诗人的气质和悲剧的性格,这种被压抑的燃烧着的爱情,只能用诗和哭来抒发,来倾泄。“无赖诗魔昏晓侵”,这是她的切身体验。诗,对于她,是不可一日无的;哭,更是她的家常便饭,仿佛是要印证贾宝玉的那一句“女人是水做的”一般,她是为自己的爱情而哭。爱情曾使她几死几生。当他们这种同生共命的爱情最后遭到毁灭时,她便“焚稿”“绝粒”,以生命相殉。这种爱情是怎样的至诚至坚,至纯至圣,感天地,泣鬼神,动人肺腑,撼人心灵!多少人为她洒下同情、痛惜和悲愤之泪!一生以泪洗面的林黛玉,临死之前反而发出了微笑,最后喊出了“宝玉,宝玉,你好——”的未完的一句话——留下了千载不消的遗恨!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如其所愿,黛玉死了,带着前情遗恨走了,离开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世界,结束了“漂泊”、流离的生活,去了一个永恒的所在。那里没有身体的病痛,没有精神的苦痛。她的死亡,是挣扎,是反抗,更是解脱,从此给痛苦划上了句号。
这是无奈的结局,却也是必然的结束。没有了情,没有了泪,何来的生命?
黛玉啊,黛玉,让我怎能不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