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爷爷的故事
儿时在我的老家,曾听本家四叔讲过许多故事。除“刘关张”、诸葛亮、孙悟空们之外,还有许多本村甚至本家的一些异人趣事。可惜当时只对孙大圣的本事,“刘关张”的义气和诸葛孔明的能掐会算有兴趣,致于本村本家这些眼巴前的事,到不怎么关心。但是有一个人的事到现在还大约记得些,那是一个四叔都得称呼三爷爷的人和事。四叔称三爷爷,我想我该称太爷爷了罢。
太爷爷是本村大户,算得上殷实人家了:好地有五六十亩,坡上的薄地还不算在内,还在南山垭口下有一大片苹果园子。此外,本村里还开着一家油坊和一家铁匠铺。宅院是两进两出的,门阶与街门皆高大,不同于一般小门小户。宅院的侧后是一挺大的场院,场院边上是家里的两挂大车和牲口棚,大堆大堆的柴草草料就垛在牲口棚旁,垛的山一样高。
太爷爷的德性据说挺好,这么大一家产,一生也只一房妻室,生有两男两女;平时不抽、不嫖、不赌,饮食穿戴等也较为清淡内敛。在本村本族中,太爷爷的人缘、口碑、威望等都是极好的。
据太爷爷自己说,他一生最得意的不是有这样的一个家业,而是自己通晓易理。还说过,一生中最大的志趣也不在发家,而在于易学。故此,太爷爷会算,那是一定的。算生死,算姻缘,算前程流年,这些都不在话下。只是,太爷爷轻易不给人算,懂些事理的人都知道,这是怕泄露天机折寿。所以街坊们没有大事,一般不会去求,求,也不会给算。那一年,村西的一户也挺富足的人家提着东西来算儿子前程,却只陪着闲扯,几次把话头引到生辰八字处,都被太爷爷又把话题支开,就是装糊涂,不给算,最后人家只好走人。然而,有一次一个街坊家里跑失了牛,急的孤儿寡母在门口哭,街上碰见了,太爷爷屈指便算了起来,算时只问了那牛走失的时辰,略一掐算,便往南一指言道:“不出二里地,找去吧。”待他母子奔向南去后,太爷爷对周围人说:“这孤儿寡母的,失了牛,那是塌了天的事,能帮就帮帮。”这,可见太爷爷的德性。后来据那寡母说,和栓住往南山还没走出二里,就看见俺那牛在那沟里老实实吃草呢。这,又足见太爷爷的易理之精。
到六十岁上,太爷爷便将家中大小事等一推,交给了长子,便啥事不管,一心只饮茶研读易学。研读之余,偶尔也瞅几眼陶渊明等闲杂之书。到了花开果熟之时,也常见着太爷爷长衫薄履、大袖飘飘出现在南山自家果园子里转悠,果真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就在这次年的元宵节过后,一天,太爷爷把自己关在里屋,衍算了一上午,直到长子来请了两次,才开门走去饭桌,坐下时表情很时凝重,见状,一家子谁也不敢出声,大媳妇赶紧添饭,二媳妇紧着端菜,老夫人在旁看着脸把筷子递到手里,悄无声息地吃了一顿饭。饭后太爷爷环视了一圈众人,才郑重地将老夫人与长子叫进了里屋。
在里屋,待长子给二老添好茶又重新立在一边后,太爷爷呷了口茶才言道:“我要死了……”
“他爹……”夫人惊闻此言,颤抖的手放下欲饮的茶,惊恐地看着太爷爷说不出下文,儿子在一旁也惊的张大着嘴巴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们不用惊慌。”太爷爷边说边拍拍夫人手,以示安慰。又转过头对长子道:“我是无疾而终,是好事啊,我来到这世上,到今年,数来正好一个甲子……”
“他爹,这是真的假的?你可不要乱说吓人。”说着泪已满面,眼巴巴地一会看看太爷爷一会又看看长子。儿子此时也如五雷轰顶,不敢相信也不肯接受这是真的,一时间,三个人都在大眼瞪小眼。
“吓你们作什么?不会错的,我这几天已衍算过多次,你们快准备后事吧。”
“爹……”儿子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哽噎着声音流着泪望着老父却说不出话来。
“老大啊,你是家里的长子。”说着用手掌爱怜的拍了拍长子肩膀接着说道:“我死后,你们也不用大操大办,寿材、寿衣、寿冠、寿鞋等早就备下了,到时也不用你们穿,我自己会提前弄妥贴,只待我一闭眼,你们只管抬到棺材里,然后只管哭就行了;守灵时僧人可以请也可以不请,道士却一定要到场给我超度,这事不能马虎;出殡时领路开道的那个扛幡敲锣的人,也一定要地道,切不能随便找个人糊弄;纸牛、纸马、纸羊等可多可少,还有纸钱,这些你们看着弄,我都放心。我不放心的有二件事,一是你娘……”说着看了夫人一眼。
“他爹……”这时夫人终于哭出声来。
“我死后,你哥俩要孝敬你娘。”
“爹……您老放心。”儿子此时也泣不成声了。
“二一件是你哥俩在你娘在世之时,不能分家。”
“是,一切都听爹的,爹还有什么嘱咐?”
“没大事了,再就是我去之后,把我用过的茶具、酒具特别是我的那些书都给我装进棺材里,我好用。”说完这些话,把茶杯里的水饮完,站起身来竟抬腿向外走去。
“爹,您这是要上哪?”儿子慌忙起来拽着太爷爷手臂,不敢拦,又怕这就要去,只好随着往外走。
“我要去咱家那些地里看看,还有果园子、铁匠铺、油坊,我都要去再看一眼。”
“那我陪着爹。”
“不用!你们在家商量事,不用赔。”
“可、可、可是爹呀,您老这事倒底有谱没谱?是什么时候的事啊?”说着泪水又流下来了。
“噢,是正月十九午时三刻,不会差的!”说着脸仰向上天朗声又道:“老天爷眷顾啊,让我与一家老少过完元宵节才走。”说着就走出屋去,走出宅院,向自家的那些田地走去。
这长子本欲随爹爹去,可爹不准,此时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知如何是好。一想到正月十九离此刻只有三天光景,便悲从中来,依着门看着母亲便哽噎起来。
“把他们都叫进来吧。”母亲终于收泪发话。
一家子早就觉出今日之事非同一般,吃完饭谁也没敢离开,见叫,便齐乎啦涌进屋里。
“坐吧,都坐下说话。”老夫人仍坐在八仙桌旁,大熄妇在婆婆对面椅子上坐下,二媳妇挨着大嫂坐,小女儿独个跳上了炕,两儿子立在母侧。
坐好后却没了声,屋里沉闷的透不过气来。母亲与大哥都觉这事突然,心里又难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其余人知道有事,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大眼瞪小眼地等着。
“老大,照实说吧。”
“咱爹他、他要过世啦。”大哥话说完,悲从中来,两手捂着脸竟呜呜地泣出声了。
大家先是没听明白,只惊愕地瞪大眼睛,但见大哥的状况,终于明白家里发生塌了天大事。
小女儿先就在炕上“哇”的一声哭开了,两个媳妇也惊的站起身来相互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只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婆婆惊的忘了哭。
“大哥瞎说,爹怎会死?”小女儿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是你爹自己算出来的。”娘说道。
“是啊娘,爹那么硬朗,这是怎么话说的。”听了妹妹和娘的话,二儿子也觉这亊匪夷所思,接着又对大哥道:“哥,这到底是怎么会事?怎么会事啊?”
“起初娘和我也不信,可爹说衍算了好几遍,不会错的,都叫我们准备后事了。”
“那爹刚才出门这是干什么去?”二媳妇问道。
“爹那是去咱家的那些地里去看最后一眼。”
“咱爹算的是哪天。”二儿子问大哥。
“正月十九那天的午时三刻,离今天只有三天了。”大哥这样回道叹了口气,又道:“咱爹还说这是上天眷顾,叫一家人过了个元宵节才走。”说着又哽噎起来。
“娘,大哥,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不靠谱,我看这后事不能准备,万一弄错了呢?”
“是啊娘,别说这事了。”小女儿接过二哥的话说道。
“娘,二叔的话有道理,万一弄错了,别人家怎么看?怎么说?再说爹他老人家红光满面,腿脚也硬朗,哪会有事啊。”大媳妇一直没说话,此时也说出了心里的疑虑。
“大嫂说的对,这事就等等再说吧娘。”二媳妇也随声附和。
本就不愿意接受这事且也疑心重重的老夫人,见大家都这般说,就更加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便频频看长子的态度。长子此时何尝不矛盾,媳妇兄弟等的看法不是没有道理,自己也以为一向硬硬朗朗的爹哪能说走就走了?可是身为长子,顺应爹娘,天经地义,尤其是对爹,向来是敬畏有加,爹的话从不敢有半点违逆。所以见娘频频看来,始终也是定不下个准主意。
“要不?”老夫人看着长子又补充道:“就先等等再说?你爹回来要不愿意,要打要骂,都说是我的主意。”
“要不把五叔请来,看看怎么说?”长子看着老夫人道。五叔是太爷爷本家中最近的兄弟,素日里也走的很近。
不待大哥说完,二儿子接口道:“大哥总是胆小怕事。”
“你大哥说的对,你五叔一向与你爹交好,处事又稳妥,你去叫你五叔来。”老夫人对二儿子说道。
待娘说完,长子对娘说:“我和老二一起去请,这么大的事。”
在路上,大哥将午饭后爹的话细细叙说一遍,最后说道:“老二啊,不是我胆小,是爹说的‘算了好几遍,不会错的,叫准备后事’,你说,咱敢违逆吗?”老二听后,方知原委,点头称是。
五叔请来闻说之后,当即就说:“不用准备后事,三哥比我还壮,准备什么准备?俺哥回来要闹,我顶着,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说是这样说,可谁也无心做事。到晚饭前,太爷爷回来后也未问及此事,仍秉持老规矩:早睡早起。饭后于掌灯后不久,便睡去了。
次日仍是早起,早饭后又出门去了。到中午回来后,太爷爷先前后院走了又走看了又看,回到饭桌坐好后,挨个看了一眼,才拿起眼前的碗饭重重往桌上一墩,一手指向长子,厉声道:“老大,我的后事你准备了吗?”
长子赶紧起身回道:“都是儿子不孝,爹您息怒,听孩儿……”
不待说完,太爷爷拍着桌子怒斥道:“我不听,你是不是见我要死了,就不当我是你爹了,你个逆子,平日里的温良恭俭、忠信孝悌都是装出来骗我的,是不是?”
闻这话,老大当即跪下来直叫爹,老夫人也跪下抱着太爷爷腿直哭,接着是全家跪倒一片,一时间全家乱成一锅粥。二儿子先是跪下又趁乱溜出去就往五叔家跑,待五叔气喘嘘嘘来到家时,见大家仍跪在地上,太爷爷在悲声说道:“……你爷爷只剩下我一个男丁,留给我这么大一家业,我也没辱没了祖宗,保住了家产又添置了一座油坊,又生了你弟兄姊妹四个把你们养大,可你们呢?对我一个将死之人……”
听到这里,五叔走向前说道:“哥,这事不怪嫂子跟儿女。”说着扶起老夫人又道:“都赖我,是我不让他们准备后事的。可是我的三哥呀,这事实在有些荒唐啊,这到底靠不靠谱、有没有影……”
“老五啊,我是荒唐人吗?这么多年我做过不靠谱的事?生死事大,我能儿戏吗?”太爷爷打断了五叔,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而且口气仍很激烈,直到说到:“都说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有几人知道这生死有命的‘命’字皆是前定皆有定数的?嗯?既有定数,自然算得出,那是分毫不会差的。我让他们准备后事,也不过是提前了两天,又有什么分别?提前这一两天,也不过是想趁我还有这口气在,亲眼看看他们真心真意地孝敬我,我看着心里也欢喜”时,声色才平和了些。
其实,说到最后,声色岂止是平和,简直有些悲音了。听了这些话,连同五叔在内,大家早已是听的唏嘘连连、悲声不止了。
“三哥,不用再说了,孩子们都担不起,我也受不了。你放心哥,这事全包在五弟身上,这以前是赖我,从这会开始,我给你办,办的畅畅亮亮风风光光的。”五叔攥着太爷爷手,流着眼泪说了这些话,见大家都只管跪在那里,桌上的饭还一点未动。又道:“大家都起来,菜也凉了,再热热,我赔俺哥喝两盅。”
闻说,两个媳妇赶紧去热饭菜,五叔把太爷爷扶着坐好,两儿子去拿杯盏酒壶,便喝了起来,酒后又吃了点饭,才将太爷爷送进里屋,五叔、老夫人和两儿子赔着又说了会话,见太爷爷要躺下,这才知道今个这是不出去了。才只留下老夫人守着,五叔打手势与老大老二走出里间。
从里间出来,可就忙开了。厅堂里,五叔居中坐在刚才太爷爷坐过的地方,先是遣人将本家的所有子弟媳妇叫来。不大一会,人便陆续到来,也不等会齐了,是来一波打发一波,这一波刚打发出去,又有人不断涌进,又再打发出去。进来跑腿帮忙的也不光是本宗本族,也有街坊邻居:平时受过恩惠得过好处的;有个走窄之处手紧之时来求过急的;三灾八难得过帮助的……此时都撂下了手里的活计,争着前来帮忙。
此时的五叔,许是因昨日的事心中愧疚,许是念起了与三哥往日的交好,许是想到再有两天三哥就要撒手而去。总之,此时的五叔,表情凝重,神气内敛,既威严称职,又干练尽心,俨然一大将军坐帐的架式:“你们几个去报丧,嫁出去的女儿是先要去报,然后是七大姑八大姨,再接着是拜把干亲、高朋好友。报丧时一律只说正月十九这日办事,别的什么也不用说;你们几个去请僧人、道士、礼乐、仪仗,也是正月十九这日早早就到,僧、道得多请,礼乐、仪仗得是科班的,不能随便糊弄;你们几个负责扎制纸房、纸车、纸牛、纸马、纸羊、纸人等,一切都要最好的,多扎制点不要紧;孝帽、孝袍、孝带等,归你们这些媳妇们管,手脚都麻溜的,也是要多弄点不要紧,来的人多,别不够了;本家做好牌位、供品、停灵所需之物,还要备足请来的僧道、仪杖、亲友所需荤素食肴以及杯盏、碗筷、器皿等,都要备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