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出狱时犯了大忌。他在看守所大门前站住，并且回头。这还不算，他甚至冲人家警卫笑了笑。更不该他说了“再见”这两个字。
　　 实际上二宝在走出高墙之前，已经有不止一个狱友指点过他：千万别停，停了也别回头，回头也别看，看了也别说话……指点二宝的都是一些资深狱友，他们用切身经历警告二宝，如果你不想再进来，就最好讲点迷信。
　　 但二宝不信。他偏偏把忌全部都犯了一遍。包括回家前找堆火跳过去，以及打碎一个玻璃瓶子撒在身后。
　　 二宝如此蔑视狱友的友情提示自然有他的理由，因为他实在不想再进那个地方了。他是这样想的，既然我不想进去，那么我就不会再干坏事，既然我不干坏事，又怎么会进那个地方呢？
　　 重新做人的二宝在自己窄巷的祖屋闲呆了一阵。他曾经努力去找些活来干，但后来发现什么活也不好找。于是他决定自己创业。做点什么呢？卖凉草（龟苓膏）。二宝有一和做凉草的好手艺，只可惜这手艺挣钱不快，被他丢弃了。
　　 眼下天气热得紧，已到凉草的销售旺季。几块钱一个，全家吃饱，实惠又好吃，小城人都喜欢在自家冰箱放个凉草，消暑解热。
　　 二宝翻出那套已经埋没多年的老行当，忙乎了几天，做出了第一批货，往一辆破三轮车上一放，走街串巷干起了老本行。
　　 二宝的三轮车能够到达的地方很有限，也就在那片自己最熟悉的老城里。
　　 十几天下来，二宝发现自己乐观过头了。每天就做那么几十个，还不能全卖光，哪天都剩下十来个。他又没有冰箱储存，只好打折加白送，板指一算，居然白干。
　　 有一天二宝兜到一片老住宅区楼下，汗流浃背等了好半天，一个凉草也卖不成。正打算掉头，忽然外面进来一辆三轮车，骑车的是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两人一打照面，心里都清楚了：同行！
　　 那老头就冲他微微一笑，二宝笑不出来，点了点头，准备离开。就在这时，老头拿起搭在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把脸，仰头冲半空吆喝一声：“卖——凉——草！”
　　 刚吆喝到第二遍，突然前面一幢楼上探出个人头：“别走，我要两个！”
　　 二宝顿时有点不痛快，自己刚才差点把喉咙喊破，也没见有人回应，这老头一出声，马上就有生意了！
　　 那老头乐呵呵地开始张罗买卖，楼上陆续有人走下来，都向着老头的三轮车走去。二宝不禁自惭形秽，既难堪又自卑。他明白了，这儿是老头的根据地，人家就认这老头。
　　 老头忙得不亦乐乎，一边还不忘大声吆喝：“卖——凉——草！”二宝听在耳里，觉得特别剌耳，好像那老头是故意喊给他听的。他憋着一张通红的黑脸蛋，狠狠地一蹬车，走人！
　　 出到街上，二宝茫然地回处张望，还能去哪儿呢？不声不响地抽了半天烟，抬头一看天都快黑了，又回头看看车上还剩下的十来个凉草，突然间悲愤交加，跳下车喊了句：“老子不卖了！”
　　 从桶里抓起一个凉草，“啪”地摔在地上，还用脚踩了几脚。正抓起第二个时，后面猛地一声喊：“别摔！”
　　 回头一看，居然是那个老头。
　　 老头忙不迭地飞身下车，跑到他跟前接住凉草，一边埋怨他：“好端端的，干嘛糟蹋了？”
　　 二宝把脸一扭：“不用你管！”
　　 老头也不在意，捧着凉草仔细瞧了瞧，用手捏了捏，闻了闻，说道：“小伙子，说实话你的货虽然还比不上我的，但也很不错了。这样吧，我已经卖完了，我加个班，带你去转转，看看能不能卖掉。”
　　 二宝有些不敢相信地瞪着他。老头看他不作声，就把凉草搬到自己车上，冲他一摆头：“走吧！”
　　 二宝想了想，闷不作声地跳上车，跟在老头屁股后。老头带他钻进了一条小巷子，然后跟他商量，说他这回是卖别人的货，不能拆了自己的招牌，况且现在天也黑了，得少卖一块钱。
　　 二宝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老头慢悠悠地蹬着车，一伸脖子发出一声吆喝。别看他人老头白，又瘦又小，牙齿也几乎掉光，声音却异常洪亮，充满着自信，又富有节奏感，抑扬顿挫，极具感染力。
　　 这条小巷二宝先前已经进来过一次了，喊到嗓子疼，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也真是神了，这老头刚喊三遍，马上就有个大妈端着盘子出来。老头笑呵呵地跟她解释，说这批货做得不怎么好，降价一块。
　　 大妈一听降价也乐了，学电视上的广告词说：“只要是你顾老头做的东西，我是买得舒心，吃得放心！”
　　 从小巷出来，二宝剩的货已经销售一空。二宝心下既感激又丧气，在这巴掌大的小县城，做这行的没几个人，而这老头明摆着是一个老招牌，整个县城似乎都是他的地盘，想从他碗里分一杯羹，太难了！
　　 两人在街上抽了一阵烟，聊了一阵子。老头姓顾，听二宝讲了他出身，沉思一会，说道：“二宝呀，要不你来我家跟我做几天，等你做出来的跟我没二样，往后咱们就搭伴一块卖，怎么样？”
　　 二宝本来已萌生退意，一听老头的话，两眼一亮。顾老头显然是要把手艺教给他呀！况且自己跟了他，就好像挂了一个大公司的牌子，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二宝连连点头，说顾师傅，那我以后就仰仗您老人家了！
　　 第二天，二宝就开始到顾老头家学艺。一连学了七天，回家做了一批出来，拉到街上跟顾老头碰面。顾老头一检验，与他自己做的居然一般无二，眉开眼笑，十分满意。
　　 打这起，这一老一小就结了伴。几天下来，二宝越来越感觉到，顾老头简直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他的那句无法复制的吆喝声，已经深深地植在了小城居民的心中。不管到哪儿，自己的吆喝再怎么卖力，也等不来一声回应，换顾老头一开口，立刻就有回声，你不服不行！
　　 又过了十来天，二宝的心又渐渐地冷下去了。说是两人结伴卖，其实还是各做各的、各卖各的。两辆车停在一块，可人们总是奔顾老头的车去。尽管顾老头一再解释二宝的货也是他做的，可人们还是乐意在他那儿买，宁愿等上一会儿。
　　 不用说，往往都是等顾老头的货全部卖光，才轮到二宝开张。二宝一算，自己仍然一天只能卖二、三十个，跟以前单干并没有丝毫起色。
　　 再过一段时间，二宝不但心灰意冷，甚至后悔不迭了。他懊恼地直捶自个的脑袋：我可太浑了，跟在老虎屁股后头打猎，除了能捡点皮毛骨头，肉哪会落到你的嘴巴里？
　　 这么一琢磨，二宝对顾老头一点儿好感全没了，谁清楚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哟？痛定思痛一夜后，第二天二宝推着空车上了街。
　　 顾老头一瞧他空空如也的车，大感意外。二宝也就明明白白地说了：“顾师傅，我不想再卖凉草了，干这个没什么前途，干一辈子恐怕连老婆也娶不起。”
　　 顾老头明白了，跳下车拉他蹲下来。两人不声不响抽了一阵烟，顾老头才开口道：“二宝，你别看干这个寒碜，干好了也能成大事业。我就是靠干这个，送出了三个大学生。”
　　 二宝闷不作声，心里想，那是你，我可没这个本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跟我搭伴么？”顾老头有些感慨地说，“这块地盘以后都是你的啦！我老了，孩子们又都成家了，我不能再干多久啦。等我退了，我这块牌子就是你的了。”
　　 “顾师傅，我真的不想干了。”二宝决心已定，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苦笑着站了起来，“我只能谢谢你的好意了。”
　　 说罢便跳上车要走。顾老头忙喊：“二宝，你听我说！”
　　 二宝回头认真地说：“顾师傅，我知道你担心我会重走邪路。但这个请你放心，我就是去捡垃圾，也不会再做傻事了。”
　　 丢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宝把做凉草的家当封存好，卷起铺盖就去了外头打工。在外头干了大半年，累活苦活干了一个遍，到头手里也没几个钱，没奈何，又蔫头蔫脑地回了家。
　　 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二宝看看实在没有什么门路好挣钱，又琢磨起了卖凉草。但一想到顾老头，心里又犹豫不决。
　　 一天上街时，他在一个冷饮店看见有人送凉草进店，心里一动。因为这家冷饮店以前一直都是由顾老头供货的，可现在送货的却不是顾老头。
　　 他急忙进店里打听，原来顾老头已经在几个月前就不做凉草了，所以他们不得已才定了别家。
　　 二宝又惊又喜，回到家，马上就把做凉草的家当拿了出来。没了顾老头这个拦路虎，二宝的野心大了，第一批就做了一百多个。
　　 谁知卖到傍晚，喊得嗓子冒烟，一看车上还剩下一大半，不由得又傻了眼。二宝大失所望，自己做的跟顾老头一样好，咋就卖不动呢？想来想去，明白了，他还是比顾老头少了一样。哪样？顾老头的吆喝！
　　 二宝不信邪，决心要喊出一个自己的牌子来，就硬着头皮做下去。哪知一连做了两个月，还是老样子。二宝的心彻底凉了，牌子可不是那么好创的。这么着，又想到了打退堂鼓。
　　 这天中午，二宝正无精打采地从一个住宅区出来，忽然听见有个人叫他。定晴一瞧，居然是顾老头的老伴许大妈。
　　 二宝当下好不尴尬，难为情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明知故问地说：“顾师傅呢？咋不出他上街了？”
　　 “他早病了，在省里的医院躺着呢？”许大妈眼眶一红，抹了一把眼角，“医生说他没多少时间了。”
　　 二宝吃了一惊，怪不得，他怎么好好的就突然不干了。许大妈接着说：“也不知他想什么，忽然叫我回来找你，说要是见你在做凉草，就给他买一个带回去。”
　　 二宝心里一阵羞愧，顾老头居然算准他还会回来干这个。他急忙挑了一个装好，递给许大妈，说什么也不要钱，脸红红地说：“这就当是我孝敬师傅的，不行么？”
　　 许大妈也不坚持了，接了凉草又说：“老头还叫我捎句话给你，叫你要坚持做下去，他不在了，这块地盘和这块招牌就交给你了。”
　　 等许大妈走远，二宝不由摇头苦笑。这又不是什么财产，你说交给我就能交给我么？
　　 几天后二宝上街时，突然看见许大妈又在老地方等着他。许大妈两眼浮肿，哽咽着告诉他，顾大爷已经去世了。
　　 二宝啊地喊了一声，心里有些愧疚。这几天里，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亲自去省城医院见顾老头一面，谁想顾老头这么快就走了。
　　 许大妈说：“老头吃了你做的凉草，十分高兴，说你可以接下他的牌子了。”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喇叭递给二宝。
　　 二宝疑惑地接过来，轻轻一按，小喇叭里顿时传出一声苍老悠长的吆喝声：“卖——凉——草！”
　　 二宝怔了一怔，突然间热泪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