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少年】远去的枣园(散文)
春节前,我去了趟阔别多年的故乡,着意去看了留在童年记忆里的那处枣园。
眼前的情景应验了我的担忧。昔日老陈太太家的那处幽美的枣园,已不复存在。土屋、仓库、獾子洞也已没了踪影。这让我蓦然生出被故乡遗弃的感觉来。不过,我见到了傻二哥。他活着,活得很好,我庆幸着。
一
老陈太太家的这处园子曾是村上最大的枣园,四周长满了粗细不等的枣树。有的地方,树干密集得栅栏一般,也许只有机灵的狗獾和狡猾的黄鼬才能勉强钻过。还有三五处,枣树较为稀疏,延伸出贯穿着枣园的几条蜿蜒的小路。
园子的中间是一些更大的枣树。树下长着一些菊芋,每年秋后,老陈太太都会挖出一些块茎,腌成供全年吃的咸菜。
春天,枣芽儿在阳光里舒展,闪着亮光。一同舒展开来的还有黄鹂和白脸山雀漂亮的羽翼和婉转的歌喉。麻雀也叽叽喳喳争先着叫。渐渐地,状如雪花儿的黄绿色的枣花儿缀满了枝头,空气里流淌着沁人心脾的浓香。一只只蜜蜂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嗡嗡地在枝头闹腾开来。枣花儿很小,还未及看清它们是怎样开放时,就已孕育出星星点点的枣儿了。
一些牵牛花儿也伸展开来。枝蔓先是匍匐着,而后携着淡雅的花儿沿着枣树的枝干攀援、缠绕,扮靓了枣园的初夏。
当枣儿能被捏在指尖的时候,枣园里便再也少不了我们的身影。那嫩绿的小枣儿搁在嘴里咀嚼时,黏黏地,泛着淡淡的甜味儿。本来,许多人家的房前屋后就栽着三棵五棵枣树的,但我们独爱老陈太太家这处枣园的空旷、幽静。避开了大人的约束,我们可以惬意地撒着欢儿,树上树下放肆地折腾。
枣子一天天涨大,老陈太太开始用恶狠狠的眼光扫视着枣园,嗓门儿也高了起来。“龟孙子,吃了要长粘疮的!”叫骂声压过一切鸟鸣。
我担心地去问妈妈:吃这青枣儿,会长粘疮不?
妈妈没有说不会长,于是我心里着实有些害怕。但看到老陈太太家的的傻二哥也晃悠在我们中间时,心里便坦然了许多。
听妈妈说,老陈太太命苦,丈夫早逝。之后,她独自拉扯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大儿子长大后去部队当了兵,后转业当了工人,但成家后两年多就病故了。当儿媳怀揣着不满周岁的孙女儿,磕了三个响头洒泪离去的那一刻,老陈太太肝肠寸断。她哭肿了双眼,从此看东西模糊起来,并且总是流着泪。
二儿子缺心眼儿。十多岁了,说起话来嘴里半截肚里半截的。送到学校,没几天,老师就给送了回来。他身材粗壮,更衬得有些笨。
妈妈也知道他傻,并和我说过他的一些傻事。有一年秋季忽发鸡瘟。老陈太太舍不得扔掉病死的鸡仔,总是在褪毛后煮给儿子吃。有肉吃,儿子自然特别兴奋。他满院子地寻找,找到病倒的鸡仔就拎在手里,开心地送给娘,“又死一个!”,惹得陈老太无奈地叹息着。
妈妈总是叹着气说:老陈嫂子养个傻儿子,这样子能吃饭不能干活儿,不容易的。老陈太太喊他“二小”,大伙儿便在背后称呼他“傻二小”了。
我觉得这名字十分有趣,开始也这样喊他。后来,娘再三叮嘱我要称呼他“二哥”,称呼老陈太太为“陈大娘”。妈妈说,我们两家是邻居呢,你二哥不打人不骂人的,不是真傻。老陈大娘眼儿也好。在村里,谁家孩子若得了黄疸型肝炎,她知道了,总会踮着小脚送去一竹篮子大枣让熬水喝。谁家娶媳妇嫁女儿没有枣儿,也多是去她家讨要的。那一刻,她皱巴巴的脸上绽放着动人的笑意,似在虔诚地用枣子祈着福。
那时,我刚读小学。不上学时,傻二哥常来找我玩。他每日里吃了饭就在街上溜达,并在我们放学时准时等在村东头,然后跟我们蹑手蹑脚溜进他家的枣园。
傻二哥习惯在脖子上搭上个破围巾或布带子,好像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听老陈太太对妈妈说,二小这样子可能觉得舒服。因为出生时,脐带就缠在他脖子里的。 大伙儿知道后,都唏嘘不已。
晚饭后,凑在一起玩耍时,傻二哥喜欢抱起小孩子转圈儿。 小伙伴们争先让他抱,大伙儿一起“咯咯——咯咯——”地笑。松民那小子最狡猾,他总是从兜里掏出几粒花生或酱锅饼给傻二哥吃,而得意地被优先抱起来。我被二哥抱着转,时间也常是最长的。被傻二哥待见,那是一种荣光。做赤脚医生的永林叔说,这是一种病。但我不信,因为他这样转圈儿,却从没见他摔倒过。我感到傻二哥真的是个怪人。
秋天来了,枣儿从枝叶间露出笑脸,我们更频繁地在园子里穿行。忙在屋里的老陈太太常常闻风而动,出来呵斥。我们嘴上敷衍着“找寻黄鹂鸟”、“捉蝉儿”,或干脆说“俺家养的鸽子飞到这棵大枣树上了”。这鬼话为我们争得了摘枣子的机会。
这一刻,傻二哥也跟着乐。吃着,笑着,流着口水。此时我们全然忘记,他是老陈太太的儿子呢。
“七月十五枣红圈儿”,枣儿已变得酸甜。这是老陈太太看管园子最为严格的时节。更多的时间里,她守着枣园,不让我们靠近,嘶哑的叫骂声也越来越大,听起来让我心里打颤。
许多时候,我们先潜伏起来,捡起一个砖头,朝树上使劲扔去。瞬间,枣子“呼啦啦”落了一地。若无动静,我们一拥而上,哄抢起来。但更多时候,老陈太的身影随着叫骂声幽灵般地从屋里飘出来,扯着嗓子叫骂,我们只得作鸟兽散。
她若一眼瞅见儿子也混在其中,还会特别地多骂给几句,“你这个龟孙子!”
这样的次数多了,傻二哥会在我们放学前,捡来砖头瓦块,堆放在园子一角。和我们一同折腾一阵子,才瑟缩着溜进家门。这阵儿我们都喜欢傻二哥。有他在场,陈老太自会减去一分凶恶的。
枣儿熟了,红玛瑙般从枝叶间现出身来。陈老太会在我们上学走后,请来乡邻帮助把满树的枣儿敲打下来。这“卸枣”的活儿常常要持续好几天。
入夜,陈老太会带上傻二哥,一篮半篮地送些枣儿给乡邻。傻二哥机械地跟着,受着大家的夸赞,有时还会得到回赠的美食,二哥喜滋滋的。
我在想,她准是觉得骂人亏了心才这样补偿的吧?但母亲总是和老陈太太温和地说着“老陈嫂子不容易”之类的话。
天气渐冷,老陈太太家晾晒在院内院外棚架上的枣子也已经收起,堆满了半间屋子。此时,我们生活的空间也仿佛被风干了一般,很少出现在枣园里。园子一下变得静寂下来,偶尔会有鸟儿飞来啄食剩在枝头的一些枣儿。
去找傻二哥玩时,老陈太太像变了一个人,皱皱巴巴的脸上堆满了笑。她捧起枣子给我吃,“就你这个孩子不说你二哥傻哦。”
我时常想起娘的提醒,“不要多吃,那是她家全部的收入,你二哥不会去队上干活,饭量又大,枣子要被换成红薯、萝卜和着粮食填饱肚子的。”
腊月底,爸爸在家里忙着为乡邻们书写春联了。简陋的书房里,散发着浓浓的墨香。放假在家的我给父亲帮忙添着墨汁,并把父亲写好的对联小心翼翼地摊放在地上。父亲总是记得为老陈太太家写好对联,并且嘱咐我在“年三十,贴花门”时去帮忙贴上,不然,她家的春联说不准还会倒着贴的。给陈大娘送对联时,她更是喜滋滋,转身捧来枣子给我。好像我从没有和他搅闹过。我甚至相信,即使她知道我是个捣蛋鬼,凭着这喜庆的春联,老陈太太也会消除对我一年来的怨气的。
枣园,一年年,舒展着她的身姿,变换着四季的风景,摇曳出我们童年成长的葱茏的生机。那些童年经历,犹如一枚枚枣花,绽放在那遒劲的枣树上,带给我一些稚嫩的期许。但偶尔在睡梦中穿过老陈太太的枣园时,呜咽的夜风里会隐约地夹裹着老陈太太那熟悉的诅咒,和獾子断断续续的吠声,把我吓得一阵颤粟。
二
晚饭后,有时妈妈会安排姐姐照看弟弟妹妹,让我陪同去村头的药铺 那时实行的是合作医疗,几个村子共有一个药铺,并且也只有大林叔一个医生。在女儿出嫁后,他和大林婶子就以药铺为家了。
从我家去药铺,穿过老陈太太家的枣园路子最近。
夜晚的园子阴森可怖。偶尔会有小动物“呼啦——”一下窜出来,吓得我紧紧握住妈妈的手。
每回出门前,我都会从柜子里找出手电筒。这手电筒是在外教书的爸爸特意买给我们的,那时许多家庭还舍不得买。所以握在手里时总让我感受到爸爸带给家的贴心的温暖。那个年代,连煤油灯也都是节省着用的。二俊叔家就为了节省煤油,总习惯趁着夕阳还没沉下去,就安排把晚饭草草吃过了事。所以晚饭后,他儿子松民常常第一个来到街上等待着小伙伴儿们。
经过老陈太太家的院门时,妈妈总习惯和她高声打个招呼,壮着胆子。
有时,招呼打过去时,并没有老陈太太的回应。我便拉妈妈回转身,去喊傻二哥了。
此时,他大多是在当街的空地上玩着转圈儿。我只肖说“二哥,手电筒让你拿着好不?”,他便会急忙放下怀抱着的小伙伴,朝我们奔来。
和傻二哥说着话,心里便少了害怕。只是妈妈总担心着傻二哥,怕他走丢了。其实,妈妈的担心是多余的。这时的傻二哥总是紧紧地跟在我们身旁,一面用手电筒照着路,一面在手里满足地把玩着。此时,傻二哥很安静,很懂事,“干嘛有人说他没有用呢?”
大林叔动作总是十分麻利。在母亲说着病情时,他就开始抓药了。大林婶子则拉开一个黑漆抽屉,捏出两截草药,递给我们,“俩老实孩子,嚼吧,有好处。”后来我们知道,这是甘草,可以止咳的。
枣园的北端,除了陈老太的两间北屋,拐角处还有生产队的三间仓库。
秋后,仓库里堆满了粮食和一些其他农作物。也许因为老陈太太在义务看守仓库,每当仓门打开时,会计二俊叔常会招呼傻二哥过去,给他一捧花生吃。我自然也跟着分享。
俊生叔有时也会带他的儿子松民来。此时,他习惯撸下傻二哥的帽子,翻过来,盛在帽兜里,让我们躲到一边去吃。
一个傍晚,我们吃过花生,傻二哥压低声音神秘地对我和松民说:“走,去看——”看着傻二哥少有的机灵,我断言,一定是个特别稀罕的看处。
果然,在傻二哥家的柴垛旁,状如小狗的动物在窸窸窣窣地活动,一只,两只——发现有人时,它们旋即钻进洞里,顷刻间无影无踪。我和松民都看得目瞪口呆。
夜色中,二哥的眼里闪着亮光,“咱仨好。不让别人看——”
第二天我悄声说给了妈妈,又一起问过老陈大娘,“那是獾子。”哦,这儿当真住着獾子啊!
听饲养员二毛爷爷说,这獾子习惯夜间出来觅食。所以许多人不知道它的模样。大林叔说它像小狗,二俊叔说它像狐狸。这让我猜出它一定是一种狡猾而又可爱的动物。
二毛爷爷还说,它的油金贵,治疗烫伤有奇效,他曾用獾油给八路军治疗过枪伤。这獾油的穿透性很强,放在手心儿,油会从手背透出来。这神奇的獾油!我们没有见识过,但由村里最有学问的二毛爷爷讲出来,我断定这会是真的。我愈发想一睹它神秘的模样。夜里,我有时会梦见獾子在月色里穿行,枣园的夜晚因此不再那么静寂和清冷。
一个晚上,天上挂着一弯月亮。我和傻二哥趴在几棵枣树后,耐心地等待着獾子的出现,想看个究竟。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仓库。哦,是二俊叔!我拉了拉傻二哥的衣袖不让他动。寂静中只听见傻二哥粗重的呼吸。
他独自开门,少顷,从仓库拎出一个布袋子。我们好奇,尾随着他来到了“神婆”王寡妇家。
二俊叔推开虚掩着的木门,径直走近院内。我们也蹑手捏脚跟进去。
透过窗棂,只听二俊叔嘻嘻哈哈地说:“明天炒料豆子吃哈。这回是黄豆,不是黑豆。”
料豆子,是在炒熟后被当做饲料喂养大牲口的。那时,队上指望大牲口出力,喂养时总是狠下功夫。我们曾在二毛爷爷那儿翻出来吃过,很香!这炒黄豆,一定更香。
“我也要吃!”傻二哥推开了房门儿。我吓坏了,连忙探身去拽傻二哥,把正摸着王寡妇脚丫子的俊生叔吓呆了。
二俊叔追了出来,“哎,明天等王婶儿炒熟了,我给你们俩吃。但一定不能说出去哦!”看着二俊叔瞪着的眼珠子,我感觉今晚好像惹了大祸。
一个下午,队长和二俊叔又来仓库。我们照例凑过去吃花生。忽然队长喊起来:“粮食少了!”并很快在墙角处发现了一处大若脸盆的圆形洞口。
“准是獾子盗食了!”
獾子?莫非獾子把洞口挖到了仓库?这消息让我们大吃一惊。
很快 ,令我们担忧的事情发生了。队长召集几位叔叔伯伯扛来砖头瓦块和泥土,开始填洞。
傻二哥表情怪怪的,很生气地瞪着眼睛。忽然他嚷开了:“是二俊叔偷了——”
“谁?说啥?”
“他偷了,去神婆家,吃料豆子——”
第二天,二俊叔家闹腾开了。他媳妇发疯了一样在院子里骂起了二俊叔。那几天,王寡妇也没出门。
獾子洞还是被堵上了。从此,再没听说粮食减少,连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过獾子。并且,二俊叔也不再捧花生给我们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