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的他，是从山村考到这所重点大学的孩子。
　　 他是老实巴交的父母最大的骄傲，他给那些贫困中的孩子们树立了榜样，他是整个山乡走出的第一个重点大学的学子。
　　 父亲体弱多病，母亲日夜操劳，他只有刻苦学习，才能对得起父母脸上那深深的皱纹和过早爬满的白发。他沉默寡言但成绩优秀，待人宽厚却不卑不亢。他是同学们眼中最优秀的。
　　 大二下学期，邻居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破了他平静的学习生活，母亲病了，绝症！他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了好一阵，才发疯似的冲进老师的办公室请了假，又发疯似的冲向火车站，赶往千里之外那个生养他的小山村。他的眼睛，血红。
　　 一个多月后，他回到了学校。带着父亲，在离校外很远的地方租了间小小的平房，开始上学、打工、照顾父亲的生活。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中曾经的自信，也被无尽的悔恨和自责取代了。母亲永远地走了。上次回家，他哪怕稍稍留意一下，就会发现母亲的病容啊！也不至于让她的病一步步地拖成绝症，拖成他永远无法述说的痛。
　　 那一天，在父亲催促了无数次后，他才顶着凌乱的长发，第一次走进那个离他们出租屋很近的理发店。店面小而破旧，顾客也多是些回头客的老人，价格便宜，却听说手艺很好，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撑起了这个小店的全部。
　　 快轮到他的时候，那位温和的大妈，笑着向他招招手：“小伙子过来，该给你洗发了。”
　　 他顿时手足无措，满脸通红地走过去说：“我，我自己洗就行了。”
　　 “那哪行啊！你自己洗不好，水溅出来会弄湿衣服的。来吧，我给你洗。”大妈一脸慈祥地说。
　　 他把头轻轻地伸到那个小小的水龙头下面，大妈用手试试水温，熟练地给他蘸湿头发，涂上洗头膏，慢慢的揉着，还用手指轻轻地挠着头皮，浑浊的污水流了下来。足足洗了三遍，他的头发，终于干干净净了。
　　 理完发出来的时候，他的心情，仿佛也一下子清爽了。他已经做出决定，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
　　 从此，他又像换了一个人，在同学们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俨然恢复了从前那个沉默、自信却优秀的他。
　　 两年之后，为了更好地照顾父亲，他放弃了考研，以优异的成绩和出色的表现，被一家大型国企聘用。
　　 又两年之后，他成了单位最年轻的项目负责人，拿着不菲的薪水，穿着得体的西服，透着与同龄人不相称的骄傲和自信。父亲的身体，也一天天地好转了。他搬家了，在市区繁华的地段贷款买下了一套舒适的房产。他终于凭着自己的知识和努力，成了这座城市的新主人。
　　 而这几年间，他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去那家小小的破旧的理发店，理发，修面，打理自己。每月两次，他都会开着自己的车，辗转很远的路，奔向那个让他倍感亲切的地方。
　　 进了店门，他依然会带着一丝腼腆和羞涩，在大妈慈祥的招呼下，轻轻地把头伸进小小的水龙头下。只是现在，他的头发，一次就洗得干干净净了。
　　 又三年后，他，已经是单位的领导了。工作越来越忙，半月一次的理发，渐渐变成一月一次了。
　　 那一天，和往常一样，他开车辗转很远的路，来到那个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地方。突然他发现，理发店的门，锁了。没有了往日老主顾们嬉笑和侃大山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都突然沉静了下来。他的心，忽然间，乱了。
　　 理发店隔壁那个小卖店的老人沉重的告诉他，大妈前两天突然去世了，是绝症。明天，就是她出殡的日子。
　　 绝症，还是绝症！他傻了。不知道木然了多久，他才慢慢地坐进车里，呆呆地一动不动。大妈的病有多久了？他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
　　 他忽然泪流满面。他知道，哪怕过去再久，不管混得再好，自己，还是那个粗心的孩子。
　　 等心情平静下来，他重新下车，问清了大妈家的住址，买齐了祭奠用品，开车急奔那个他早想去看看却一直忙而未去的地方。
　　 市郊的一个虽破旧却整洁的小院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们或满脸悲伤，或面带泪痕。大妈的遗像高高地挂在纸龛的中央，还是那样，满脸的慈祥，满眼的笑意。
　　 停下车，一眼看见院子里的遗像，他忽然浑身无力，再也迈不动步子了。踉踉跄跄的进了院子，挪到灵堂前，“噗通”一声跪下，盯着照片上慈祥微笑的大妈，愣愣的看了半天，不知不觉间，泪流了满脸。忽然，他趴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嚎啕大哭，似乎要把多年积蓄的泪水全部发泄出来。
　　 人们安静了。这个看起来沉静、清秀却陌生的小伙子的举动，让大家疑惑了。
　　 给他理过发的大伯是认识他的，赶紧让一旁的儿子和女婿把他搀起，扶进里屋坐下。大伯忍住失妻的悲伤，和蔼地问：“小伙子，你能来祭奠你大妈，我真的很感动。看你这么伤心，难道还有其它的原因么？”
　　 他的泪又涌了出来。
　　 “我是山村出来的孩子，从上初中后，我就离家外出求学。爸身体不好，家里家外都是妈操心受罪。我的成绩越来越好，妈的白发却越来越多，但她很安慰，至少我没给她丢脸，我是爸妈的骄傲。上初中后我很少回家，但每回一次妈都高兴得不得了。妈爱给我洗发，一边揉洗，一边唠着家常，我很享受那份浓浓的母爱。可是，在这座城市上学上到大二时，妈…去世了，也是绝症。当时的我，突然没了生活的勇气。妈走了，谁还为我细心地洗发、跟我和蔼地唠嗑呢…”
　　 “第一次去你们的理发店，当大妈给我洗发时，那慈祥的笑容，轻柔的动作，还有和蔼的家常话，多么像我刚刚去世的妈啊！我快要沉沦的心，一下了苏醒了。妈虽然走了，但她在会天上看着我，我是她的骄傲啊！还有一个像妈一样不嫌弃我脏、会给我洗发的大妈，妈会放心的…从此我就喜欢上你们的小店，很小，很温馨，有家的味道。后来我毕业了，参加了工作，即使在离小店很远的地方买了房子，我还是喜欢这里，哪怕开车跑很远的路，也会每月两次风雨无阻。”
　　 “因为单位很忙，我最近只能一个月来一次了。可是，可是这次，却让我错过了一辈子！我太粗心了，上次来就发现大妈洗发时力气小了，动作慢了，还开玩笑说她老了…每次大妈给我洗发的时候，就感到妈就在身边看着我，笑着。可是大妈…走了，谁还会像妈那样给我洗发呢？妈还会不会在身边看着我呢？”
　　 他再一次抱头痛哭。
　　 一旁，大妈的女儿、那个大他近十岁的姐姐呜咽出声，扑过来抱住他：“弟，不哭…没事，咱的店不关门！以后你来，姐给你洗！妈妈都不会走，她们都会…看着我们的！”
　　 第二天，大妈出殡的时候，他穿一身孝衣，抱着一个大大的、精美的花圈，挽联上的落款是：义子铁豪。
　　 铁豪，是他的名字。
　　 2017.01.26-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