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厢月影夜空明
一个人穷其一生,只为等待郎君归来;一个人亦穷其一生,只为躲避良心诘难……
——题记
在我看来,王实甫的《西厢记》,早已在盛唐时就被元稹注册过了,只不过后人将它演绎成了千万种不同的版本罢了。杏花春寒可变成肃杀的深冬,如水夜月可变成淅沥小雨,古老的香笺也可变成时髦的微信。可第一次遇见,却永远定格在蒲州城边,落款是城外的普救寺,就连那悠久的古桥,也被吱吱呀呀地扯了进来。
故事始于一个在夕阳古道缓慢前行的落魄书生,却终于一个在皓月古度翘首盼归的玉人。
说实在话,《西厢记》其实写的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至于是不是风流文人元稹的写实,现在已不得而知了。可样板戏最终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却是大团圆,这只不过是缘于善良的人们,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厢情愿罢了。
千古盛唐,繁华的不可一世,也仅指的是政治经济文化的登峰造极,封建思想仍像毒瘤扎根于人的五脏六腑,吞噬着人的七情六欲。封建礼教如一条华美的丝带,死死勒住女子们的咽喉,禁锢着她们的天性本心。那时的条条框框,很是让人头痛,女子足不出户,只能锁于深闺庭院,在丫鬟的陪伴下读《女诫》,做女红,男子的风流也无可潇洒之处,异性审美大受局限,走在大街上只有中妇踟蹰、老妪蹒跚。毕竟《诗经•郑风》中的“其出东门,有女如云”的时代,已经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消逝在了那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渭水河畔。
就这样,在礼教层层叠叠地严实包裹下,这才子佳人对爱情的渴望如火焚纸,一发而不可收,越烧越旺,越燃越烈。直到那一天,信步闲游,却于死气沉沉的西厢门前,看到了落魄的秀才,虽风尘仆仆,但一身书卷气平添几分清俊儒雅。两人初见,不免有些失态,顿时心潮澎湃,欲望决堤,彼此定住了脚步。于是,男的吟诵,女的叹息。
书生直言不讳:“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小姐婉约含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花影移墙动,疑是玉人来。”
淡淡花香、悠悠流水、和着守更人清幽分明的梆子,当然还有柔美的月光,都攒掇着一对两情相悦的年轻人暗结连理。后人都说是月亮惹的祸,其实,无辜的月亮,只不过是人们为自己的意乱情迷找个借口罢了。
于是乎,一见钟情,便如此这般地流泻成了一段昙花一现的似水姻缘。
黎明时分,天还带着初春的清寒,书生看了看墙上的佩剑、案上的香囊、以及怀里的玉人,大腿一拍,毅然加入了考取公务员的行列。
又到了千篇一律的送别,送的人一送再送,走的人一走再走,场景总少不了大江古渡、孤帆远影之类。难怪唱词中总写的是:啊,娘子……啊,相公……
真真是一咏三叹,心酸难耐呀。
后来,后来的后来,应试、中举、封官、赴宴、面圣,一条繁花似锦又暗藏荆棘的仕宦之路,随之延展开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想想看,那些榜上的文人雅士头戴官纱,身披蟒袍,骑着高头大马,在宽阔平畅、鞭炮齐鸣的朱雀大道上潇洒地策手扬鞭,打马走过,是何等的快意风流。只是那“长安花”不知是指道旁的各色牡丹,还是京城内热情奔放的美女,想必都不及远在千里的倾国倾城,嫣然一笑。
原本不打交道的达官显贵,公子文人,一时间俨然失散多年的兄弟,每日开席设筵。在众人之中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纵情高吟“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言豪语。曲水流觞的格调,渔船烛影的雅致,花红柳绿的姿态,莺歌燕舞的风情,这长安的花花世界,让他彻头彻尾地迷失深陷了。
当年那个让他惊艳的玉人,早已化为脑海深处模糊的一个影,那时作为信物的罗帕或玉佩,也沦为朋友们酒酣耳热时起哄羡慕的谈资,任他们调侃、品评。
也许在初春或暮秋的夜里,偶然忆起那次金风玉露般的相逢,那个自己曾痴恋过的温婉女子,或者那段两情相悦的鱼水之欢,他的心中或许会有些愧怍,但却被烈火烹油的现实和心头涌起的文思掩盖,写下哀怨惆怅的词句,供后人传唱千年。
而那个在普救寺内苦苦等待的玉人,却永远冻结在了青灯古佛旁,封进了《西厢记》里。她走不出去了,也无力走出去了,又或者她根本不愿走出,她仍倔强地立在原地,痴痴等待峰回路转的奇迹。
书生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强悍入住女子的内心,又以最掷地有声、不容辩驳的理由全身而退——功名。他任由女子耗用自己的华容月貌去守望,用一生的锦绣年华来空等。
这一等,等了一千年呀!陪她的只有晨钟暮鼓,铁像浮桥。黄河改了道,铁像已消失不见,浮桥也因天灾后战乱崩塌,无迹可寻。可女子仍在《西厢记》里固执地想:那个温存如玉的儒雅男人,莫不是在万水千山中迷了路?
没人回答,只有月影移墙,竹梢风动。
在月夜中,啜三分淡酒,怀念这古老的爱情,心中一点怅惘,一点不平,更多的是假设与自省;如果时光逆流,如果我就是那穷书生,走出蒲州城,走进那温柔迷人的长安城中,就一定会记得那夜西厢房内,那个在普救寺中孤注一掷、苦苦等待的玉人吗?
自古多情空余恨。所有的爱情,起初都那么花好月圆,如胶似漆,而结局差不多都淹没断送在星移斗转的似水流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