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麻子每天在那里倒腾一把扑克牌，翻得噼里啪啦地响，有时候还突然鬼叫一声，说我赢了。自己和自己玩牌，而且还时不时地“我赢了”，我看他一眼，我说你是不是有病？他于是停下手里的牌，瞪大眼惊奇无比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你真神！我昨天感冒了然后吃一片药就好了。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真神！我前天夜里睡觉，但后半夜起风了，我开着窗户并且被子没有盖好。然后，他开始详细地给我讲述得病的经过，并且总企图想要把原因扯到一个没有盖好的被子上面去。我一看，这小子真是病得不轻，病入膏肓了却自己还不知道。其实我知道这小子每天都捏着一把粘满细菌的扑克牌的原因；他是在算命，具体地说是在算官运。
　　 他总是觉得自己还可以当更大的官，而现在这个稽查副科长太小了，对他有些大才小用，就每天都对此心里纠结，说是什么东西阻碍了自己的官运呢？迷茫地不清楚，于是找。在抽屉里乱翻着找，在办公室的破柜子后面找，掀起墙上挂着的一面破旌旗在后面找，有时候脱了鞋子在鞋子里面找，而终于在门后面找到一把烂扫把，在那里看半天确认着是不是这个烂扫把阻碍了自己的官运，最后似乎是终于找到原因了，又似乎是赌气地把扫把往门那里使劲一扔，说你个孙子，是你窝在墙角发霉着毁了我的官运。但这时候处长正从门外的走廊里过，崛着嘴唇在吹着口哨，口哨里吹的是一首儿歌，“我是一个小精灵当然就不是一只小蜗牛”——就在要吹到蜗牛那里，应该要扬起一个八度的高音的时候，秃头上却当头挨了一扫把，被打得晕头转向并且差一点就魂飞魄散。我们处长人称“死里坏”，可见也不是好惹的，并且在使坏上具有相当的实力和水平。即便眼前是给闷头打了一扫把，但也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晕头转向下去。果然不出所料，五分钟以后我们处长的脑子就清醒了，说好你个黑麻子，为了当官就想要谋害我，竟敢给我一扫把。黑麻子一看不对劲，一听坏事了，随手扔出去的一扫把却打了一个完全不该打的人，于是赶紧上前赔不是，急忙解释，说原本并不是想要打你的，但你从这里经过了——您为什么这时候要从这里经过呢？您应该咳嗽一声。我原本是想要打——这家伙眼神跟着手指头转了一圈，最后竟缺德地把指头指向了我，说原本是想要打这个家伙的，可处长你怎么这样不走运。我一听好你个黑麻子竟想要无缘无故地对我下黑手！我显然在情绪上有所反映，但这时候黑麻子却背对着处长使劲地给我使眼色，眼睛就扭曲得象肚脐，于是我忍了。而这一次黑麻子这小子还真是猜对了，那扫把就果然是他官运上没有迈过去的一个阻挡，一扫把上去就把他原本的名正言顺的中青年后备干部的身份打得熄了火。处长说黑麻子你等着，只要我不死，你就休想要当上正科长。
　　 这样，黑麻子当官的运气就让一个扫把给弄没了，而且他如果想要继续升官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就是处长赶快死掉，因为处长说了只要我不死。
　　 于是，黑麻子就开始把当官的希望全部都压在处长赶快死掉上面了，每天上班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长的办公室门外转一圈，看看处长死了没有。有时候门关着，就趴处长的门上听一听，听听里面是不是放着哀乐。如果放了哀乐那就正是他期盼已久的。但每一次都不是放哀乐，而是处长在吹着我是一个小精灵当然就不是一只小蜗牛的口哨。礼拜一到礼拜五了，处长却并没有死；过了礼拜天礼拜一又上班了，而处长却还活得好好的在吹口哨，这就使黑麻子对想要当官的前途感到渺茫。
　　 我每天都听到黑麻子说好几遍，说怎么还不死。有时候快要下班的时候他就坐立不安，还要赶紧跑处长办公室门外一趟，回来后照旧是嘟囔说怎么还不死，都要中午了怎么还不死。我说死个屁，人家只比你大三岁，还年富力强着，怎么可能会说死就死呢？怎么不可能呢？黑麻子说，二三十岁就死的人多的是，有些孩子一生下来就死在医院里了，他已经都四十三岁了，却为什么不能死呢？为什么要活那样长的时间。
　　 我说黑麻子呀咱想当官不能算是个错，但如果因为想当官就每天都全神贯注地盼着一个人死，是不是也不道德？我有什么办法？是他自己那样说的，说只要我不死。那除了盼他死我就还有其它什么指望呢？我说人家处长不是就随口那样一说么？咱们还当真了？况且他说那话的时候不是刚挨了一扫把，还晕头转向着吗？怎么还晕头转向，他说那句话的时候都挨过一扫把五分钟了，那时侯他完全从晕头转向的困境中摆脱出来了。而一扫把根本不可能把一个人打晕五分钟以上就还晕糊着，显然他说的是心里话。他是一个孙子，他不想让我再升一职，他包藏祸心——
　　 我的确也见过一些执着的人，他们做一件事如果不达到目的就绝不罢休。但如黑麻子这样，把一生的赌注全部押在当一个官上，这样的人却并不多。我说麻子呀，咱活着并且一辈子可以做的事还多着呢，却干吗要这样苦自己？在当官上耿耿于怀地，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把自己的一辈子虚晃过去呢？黑麻子吃惊地看着我，说你说什么？难道是我在这里虚晃自己呢么？你醉生梦死地竟然连当官的欲望都没有，你究竟为什么活着？行尸走肉——黑麻子说，口气里充满了对我的悲切和怜悯。
　　 之后的黑麻子也还是总盼着处长死，但或许是每天都上门去查看处长死了没有显得过于暴露，后面他就变换一个方法，开始弄一副扑克牌来，给处长算命看他究竟什么时候会死。他这个方法很可能是从算命那里学的。那天他告诉我说他去北街了，在那里算了一命，而且他开始神秘起来，说算命的说半年之内他会有好事情。我问他什么好事情他却不说。然后我就大致地猜出来了，对于他，除了期盼着处长快快地死掉，就还会有什么好事情呢？再问，却神秘地不说，说你就等结果吧，不出半年。于是，从那天开始，这小子就不再去处长办公室的门外溜来溜去了，而是每天都倒腾一副扑克牌，说我赢了；但有时候却又显得很沮丧，我就知道这一次是他输了。算出来的结果一定是他自己却不慎死在了处长的前面。于是这样的结果就让他极度地悲观和沮丧，他甚至想要杀人了，他不停地自言自语，说看我宰了你。我知道他想要宰的人是处长，而和我没有关系，因为我并没有说过等我死了他才可以当一个科长的话，而处长却说过那样的话。所以我推断，他想要宰的人一定是处长了。其实在我们单位想要宰处长的人很多，但一般人却都不会说出来。只是那年刘二被逼急了才说过那样的话，说张秃子你再敢动我老婆一根指头看我不宰了你。但那之后我们处长却再没有动刘二老婆一指头，所以就没有被宰掉。而黑麻子和其他想要宰我们处长的人相比，显得更加的丧心病狂。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盼望着我们处长死，不是设想着让车撞就是赶紧就得个恶性肿瘤，总之是每天都如饥似渴地盼望着，弄得食不甘味。
　　 而我终于相信了迷信的就是那一次，黑麻子简直太神了算了个准。那天上班好一阵子了却不见我们处长来，黑麻子就在那里翻得扑克牌啪啪地响还不断地叫好，说我赢了；然后激动的连小拇指头都颤抖着，说我又赢了我已经连续三次都赢了。而这时候就听到走廊里有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有人说出车祸了，处长出车祸了并且现在已经“古的白”了。那天就是黑麻子算命牌运最好的那天，每一把他都赢了，而且算出来的结果全都是我们处长很快就不得好死。
　　 处长死了，处长的承诺也就兑现了，那天组织部来人宣布说黑麻子要提升为科长。可见我们处长至死都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或至少可以算是料事如神。那天来的人是组织部的一个副部长，胖胖的，眉毛和胡子迷糊不清，但听说也是个扑克迷，已经玩了好几年扑克了，把好多副扑克都玩得报废了，但却效果不怎么好。那天他来了，说宣布一个命令，以后黑麻子就是科长，不是科长的家伙们今后都要听他的。宣布完命令严大头副部长就和黑麻子私下里交谈去了，说听说你扑克牌玩得不错，咱们交流一下。就到院子里的草坪那里交流去了。那天他们交流到很晚，天都要黑透了他们却还在那里切切磋磋，看样子黑麻子向严大头传授了不少新东西，严大头在那里不住地使劲地点他的南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