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表妹(散文)
十几岁时我总做着一个梦:我站在吊脚楼上,对面屋里人声鼎沸、热闹异常,然而那一扇门却始终紧闭着……
地坝里堆着香樟树,一根摞一根,像一座小山。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顽皮地眨着眼睛,怎么也数不清。偶尔会有一颗星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滑向了天边,躲在了大山背后,仿佛掉落了人间。山风习习,没有一点夏天的暑热,清澈的山谷安祥而宁静。我们坐在香樟树上,他们无边无际地说着话,而我时时望向那透过亮光的紧闭的门……
表妹比我小三四岁,我八九岁时,她才五六岁,我曾经背着她到处玩过。我十六七岁时,她已十三四岁了。她扎着马尾辫,长着一张瓜子脸,长长的睫毛护着的弯月般的双眼总是笑得细长细长,红扑扑的脸蛋间的鼻梁在微笑下有一道皱,笑开的嘴唇里雪白的牙齿整齐地露着,有时吐一下顽皮的舌头。她是家里的幺妹,掌上明珠,但并不娇惯,干活样样上手,快手快脚,比其他人干得又快又好。
每天一大清早,她就会背上背篓去割猪草,往往我刚起床站在吊脚楼上时,她已背着堆得高过头的猪草回来了。清晨的露珠润湿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前,沉重的猪草压弯了她的腰,瘦削的身躯上硕大的背篓,在后面只能看见她的双脚。她看见我,会侧脸向我笑笑,雪白的牙齿在青翠的猪草间极为醒目。把猪草倒入一个大木盆中,拿出明晃晃的大菜刀,一手捏紧猪草,一手提着菜刀就去切。随着高高扬起的菜刀的一起一落,翠绿的猪草上下翻飞,捏猪草的手不断后移,很快切成碎末的猪草就装满了一大盆,散发出阵阵青草的清香。
她细嫩的手指在碧绿的猪草间来回穿梭,一捧一捧地将其再装入背篓中。巨大的锅中装上大半锅切碎了的洋芋,搂柴点火,红红的火焰照得她脸通红通红。滚沸的猪食腾腾地冒着热汽,她放入玉米糠,拿起大铲子来回搅动,已看不清她的脸了,只见忙碌的来来去去的身影。最后将切碎的猪草倒入大锅中,再用大铲搅均匀,猪食就好了。她提过独柄的潲桶,舀出猪食装满一桶,侧身提到猪圈边,已闻到味的猪哄哄地乱叫乱窜,将猪食倒入石槽中,猪安静了,她早晨的任务也完成了。望着争抢猪食的猪,用手擦去额头的汗水,她脸上泛出了微笑。
吃过早饭,表妹就要去砍柴,或者挖洋芋,或者给黄莲除草。太阳升起,大地一片空明,山峰一尘不染,好像突然近了许多。表妹背上背篓,带上柴刀,乌黑的马尾辫在长满翠绿杂草的山路上摇晃着,像是召唤的手。高山的太阳并不晒人,使人神清气爽,浑身暖洋洋的。大树上低垂的树枝、低矮的丛丛杂树在柴刀的“咄咄”声中折断,细枝绿叶跌落在林中,弯曲枝蔓的木柴被修得笔直。有时雪白的手指被荆棘割破,流出鲜红的血,表妹随手扯下一片绿叶胡乱地包上就继续干活。很快一大捆柴被山藤捆得结结实实,表妹将背篓放到一泥坎上,吃力地抱起那捆柴平放到背篓沿口。双臂穿过背篓的系带,一脚伸直一脚曲蹬,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脸憋得通红。我站在吊脚楼上,她弯得近九十度的腰驮着一大捆柴火,看见我,转过与地平齐的脸,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放下柴火,她就开始做午饭了。取来一些干燥的细树枝,折成一小截长的一把,划燃一根火柴去点燃那些细树枝。她神情专注,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双眼直盯着火苗,嘴唇微微地嘟起。当树枝被点燃后她小心地放入了灶膛中,折断稍粗些的柴轻轻放到燃烧的小树枝上。灶膛里冒出的青烟熏得她流出了眼泪,她羞涩地擦掉眼泪,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帮子吹火,有时忍不住笑“噗嗤”一声丟下吹火筒将头埋在臂湾里“哧哧”地笑着。
柴火点燃后她就快速地洗锅烧水淘米,水沸腾后了将米再倒入锅中。她不时舀出一粒米捏捏,火侯差不多时就将米舀入铺上包袱的搁在盆上的烧箕里,水被滤干,留下了冒着腾腾热汽的雪白的米粒。洗干净锅后放进一点菜油,菜油熬得悄无声息冒出阵阵青烟时,她端起一些削好的洋芋倒入锅中,热油瞬间炸开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不好意思地甩甩手以散去炸到她手臂上热油引起的疼痛,放上盐拿起锅铲翻动洋芋,洋芋跌落在锅中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像阵阵闷雷响过。她将滤干水份的米均匀地平铺在洋芋上,盖上锅盖,边沿用布堵住缝隙,火慢慢地减小,直至最终熄灭,一锅香喷喷的金黄的洋芋饭就做好了。
午饭后的阳光还是很刺眼,表妹摇摇晃晃地挑着与她几乎等高的水桶,平静的井水因她的到来荡起了阵阵涟漪,一圈一圈地延伸开来。表妹在水中的倒影有些变形模糊了,已看不清她红扑扑的脸。半挑水在她瘦削的肩上左右晃动,表妹双手紧捏桶柄,努力地保持着平衡。水倒入装了大半盆洋芋的大木盆中,她挽起袖子,双手在盆中使劲搅拌搓动。清澈的水浑浊起来,洋芋却变得干净了。圆圆的黄色洋芋放入到另一木盆中,表妹一手拿起一把菜刀,轮流地在盆中剁着,发出有节奏的清脆的声音。她像杂耍般双刀在她面前上下翻飞,又像演奏家用双刀演奏着动听的音乐。她有时抬起头,笑着看看站在吊脚楼上的我,雪白的牙齿在双刀间闪烁。慢慢的,洋芋变碎了,第二天猪食的材料已准备齐全。
太阳终于下山,夜幕降临,这时她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光到来了。有时几个表姐表妹坐在檐口下的板凳上,悄悄地说着话,低声吃吃地笑,有时会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相互打闹着甚至从板凳上跌落下来。清丽的月光无声地护着她们,朦胧中看不清她的脸,偶尔闪亮的眼珠会瞄向我,雪白的牙齿很快被手掌遮挡住,明媚的月光下只能捕捉到她躲闪着的双眸。有时我们会在屋内玩扑克,煤油灯撑起一片光晕,长长的睫毛盖住她凝视手中扑克的眼,扑克在手和方凳间来回地穿梭。我们有时会争执,有时会懊恼,有时会试图反悔。表妹却一直微笑着静静地望着我们,笑着的她鼻梁上有一道细长的皱。她出错牌了也不反悔争执,只是用扑克挡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桌上的扑克,用手拍一下自己的腿,然后眼里满含歉意地望向我,羞涩地笑笑。
烤烟房里暖烘烘的,散发着阵阵烤烟的味道,表妹在多次的央求下,得到了允许与我和他哥共同到烤房守火的机会。表哥不时揭开火门看看火,添加一点柴火,不时又去看温度计上的温度。表妹丟些洋芋在热灰中,一会抬头看看烟叶,一会又低头看看通红的热灰,中间眼神从我脸上划过,满含羞涩的笑意,我一直注意着,看得清清楚楚。表妹掏出烧好的洋芋,用双手将沾着的灰拍干净,极专注认真地剥去洋芋皮,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乌黑的双眼,暖暖的烤房使她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乌灰的洋芋去皮后成了金黄色,散发着洋芋的香味极为诱人。表妹却并不吃,拿在手里迟疑着,她哥一把抢过去,边跑边几口就吞了下去。她平静地又拿起一个洋芋继续剥皮,很快一个金黄的香喷喷的洋芋来到了我眼前,我看见了那只沾有一些灰的手,及洋芋后面羞涩地凝望着我的双眸,眼里有通红的火光的影子在跳跃。我们好像聊着天,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我们毫无睡意,时光却过得极快,不久就听见外面人们起床干活的脚步声。推开烤房的门,一丝寒意袭来,竟然有点不喜欢清晨的到来。
逢红椿赶场时,表妹有时会早早地吃过早饭,穿上刚洗净的衣服,换上干净的花布鞋,背着细长的背篓去赶场。路上的人比平时要多很多,人们三三俩俩地说笑着前行。我和表妹却隔得有点远,也不说话,只是偶尔的眼神交汇。有时会碰到她小学时的同学,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然后在表妹耳边说一句话就飞快地跑开,表妹就跺着脚追上几步,再回头羞涩地看我一眼,脸若桃花般姣艳。红椿的街上人挤人,但这都与我们无关,在我眼中只有表妹,在表妹眼中是不是只有我?在路上我竟然捡到一颗亮晶晶的星星石,几乎是透明的,里面没有一点杂质,像一支菱形的玻璃柱一样,表面和两头极为平整光滑,在阳光下发着熠熠的光茫,像天上的星星划过掉落人间,这是我送给表妹的唯一的东西。
表妹比我小三四岁,我八九岁时,她才五六岁,我背着她到处玩过。我二十岁时,她已十六七岁了,媒人已经上门,唾沫飞溅喋喋喋不休地说着对方的一切。现在我四十多岁了,然而她却还是只有十六七岁,一直只有十六七岁,始终只有十六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