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檀香.某人杯】与母亲书(组诗 征文)
◎ 母亲的诗篇
母亲不识字,一生只写了一首六行的诗歌
第一行是我的大姐,一位朴实的农村姑娘
在二十岁时自导自演一场逃婚事件
让母亲大气一场,昏厥一回
从此母亲再也没有昂着头走过路
第二行是我的大哥,粗壮的庄稼汉
在一九九八的夏天,死于一场车祸
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本没有白发
大哥下葬后,众人才发现她已是一头积雪
第三、四行是我未曾谋面的二哥三哥,一对双胞胎
出生不到一个礼拜,冻死于一个寒冷的夜
自此,母亲患上了畏冷症
一生都在不厌其烦地为我们缝衣、制被
第五行我的二姐,她就嫁在本村
一件灵巧而漂亮的小棉袄,晾晒在母亲的瞳孔里
分拣着母亲的晴天和雨季
第六行就是我,一个蹩脚诗人。一个幻想着
从文字里提炼出火,从汗滴里开凿出一条河的人
我是母亲生育史的句号,又是母亲诗意的开始
母亲。一轮落日,旋转于一条血脉之河
疏浚着时光的淤泥,捧出了簇簇跳动的碎金
◎ 久居故乡的母亲
故乡荒芜。固守村庄的仍是天上的一轮明月
疯长的茅草是故乡一身凌乱的衣裳
任由月亮裁剪,月亮缝制,月亮收割
豢养月亮的一口深井,汩汩地冒着泉水
井底的一朵莲花,年年开放
年年在自己丰盈里枯萎成一支黢黑的笔
蘸着月光和井水调匀的墨,写一部村庄史
久居故乡的母亲,总是在月光下去提水
母亲说:这时候水最纯净、甘甜
月光是世界上最好的漂白粉。母亲提水回家
她并不知道,她提回了一轮月亮
母亲每天都起得很早,烧两大瓶开水
预防着她的子女突然回家
能及时喝到甘甜的井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大部分日子里,母亲犹如一只开水瓶
在等待中慢慢变冷
◎ 母亲的习惯
母亲有着这样一种习惯
一家人吃饭时,总是拿筷子夹菜给我
筷头上微颤的鱼肉和虾蟹,让我欲拒还迎
细想,母亲的习惯源自我儿时的一句玩笑
那时家里很贫困,来客人时,母亲总要张罗几道好菜
端上桌子之前,母亲就吩咐我在饭桌上
不要乱夹菜,那是给客人吃的
我常常抵御不住美味的诱惑,一个劲地夹菜
着急的母亲一边对我使眼色,一边在桌底下
用脚尖轻踢着我
有一次,我对母亲开玩笑说:以后你再踢我
我就当场拆穿你
面露愧色的母亲,搂住了我,亲了亲我的脸
我一仰头,看见母亲眼里有滚动的泪花
◎ 燃烧的灯芯
儿时,我总会在暮色中呼喊母亲
夕阳慢慢地从母亲佝偻的身体下
坠入远山
暮色淹没了母亲,我仍能清楚地看见
她浇菜的水瓢
泼出一道道银色的闪电
甘霖之下的那些青椒、茄子和黄瓜
在暮色里都中了母亲的蛊
不消几日,长得又大又肥,翠绿惹人
那些蔬菜,被母亲提到集市,换来盐醋
换来煤油和火柴,换来我的书包和铅笔
每当暮色降临,我在昏黄的煤油灯下
学着书写我的姓氏,母亲的名字
母亲在一旁纳着鞋底,我常常不经意地喊一声妈
母亲就会一边答应,一边过来
用银针拨一拨那燃烧着的灯芯
◎ 母亲之花
今天是母亲节,我犯了一个错误
写了一首有关母亲的诗。试图用一只
羸弱的、被遗弃的铁锹,去挖掘
童年土地里的一垄垄红山芋
红山芋稀饭是我小时候的最爱
顿觉弥漫的香气,沿着碗沿,逆着时光向我袭来
我又看见一面面浑浊的镜子里,摇曳着
我和母亲清晰的容颜
镜子,被我深藏在心坎处,我没有勇气
将它作为节日礼物送给母亲
害怕,花开的五月布满飘雪的镜像
漂洋过海而来的康乃馨,比鲁冰花提前抵达
没有香气的花朵在雾霾中开放出虚假的表情
老屋倒了,故乡开始若隐若现
庄前屋后每年都长出鲜艳的萱草——忘忧的母亲之花
又有几人认识?又有几人
摘下一朵,别在自己母亲的发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