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情多重奏
然而,好景不长。
萍的父亲调到县城去工作了。正在上初一的萍要同正在上初二的琅分手了,她又要跟随父亲回到县城的中学去读书。
分手的那一天,琅、华、晓、忠四人各送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给萍,都写了同样的一句话:永远的留念。他们四人同萍一道,吃着华带来的煮黄豆,裹着青皮的黄豆,吃完了,不知是谁起了头,唱起歌剧《张思德之歌》里的唱段:犹如二月刮春风,满面欢笑热泪涌,别离延河边,何日再相逢......
琅流泪了。华流泪了。晓流泪了。忠流泪了。萍也流泪了。
萍走后,琅陷入了深深的孤独之中,他的生活骤然间变得黯淡了。
家属院里的女孩子们,都对学习好又时常领她们玩儿各种游戏的琅挺好,她们之中也不乏漂亮多情者。但琅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已不再蠢蠢欲动。——他的心灵深处只有一个人,那是他的唯一,也是他的全部。
可是这个人却离他而去了。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相思之苦。这时候他才14岁,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确是少年已知愁滋味,少年真知愁滋味了!
半年后,琅和晓、忠一起上了学区中学的高中,华回乡后又当兵去了。学区中学离县城中学只有70多华里,但对琅来说,却如同相隔在天涯海角一般。琅在这所中学里魂不守舍地勉强上了一学期之后,便软缠硬磨地让父亲把他转到了县城里的那所中学,如愿以偿地与萍又在同一所学校里共读了。
然而,事过境迁。直到琅离开县城的那所中学,他再也没有同萍说过一句话。
他俩虽不在同一个班级,却同在学校的业余文艺宣传队里,琅在乐队,萍在舞蹈队,经常一起排练,同台演出,机会多多,但两人却总是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谁也不跟对方说话打招呼。琅是想对她说点什么的,却总是没有勇气,刚想开口,就心跳脸热,不知所措了。但他已经心满意足,只要能和萍在同一所学校里读书,只要能经常见到她,他的心里便充满了无限光明。
就在琅高中临毕业的最后一学期,他的父亲也调动了工作单位,必须举家搬迁到100公里以外的一个地方去。琅无可奈何,随家而走了。
从此,他与萍天各一方。
(3)
高中毕业后,琅同那时间的许多青年学生一样,到农村去插队锻炼。
这期间,一个叫稻的女孩子狂热地追求过琅。
稻发现琅非常喜欢读书,便四处去给他借书;并将生产大队订的各种文学期刊全部收集起来送给他。每当他读完了她为他借的书要还给她的时候,她总是说:你晚上来还吧。那时间,知青们都住单身宿舍。他每次晚上去给她还书,都要带上同他非常要好的一位农民朋友。他是怕自己夜里单独去她的宿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他从稻每回看他的那种火焰般的眼神里,发现了他所担心的这种可能性。每当稻在知青点的大灶上当值的时候,都要给琅把饭盛得满满的,以至于琅不敢当着大家的面吃。当琅要去参加县上举办的文艺汇演而缺少粮票时,稻就慷慨地赠予他15斤粮票(当然被他拒绝了)。
更令琅难以忘怀的是,在一次县上举办的农业学大寨的汇演中,琅忽然发高烧,一个人昏昏迷迷地躺在旅社的床上,别人都演出去了,没人管他。正在县上参加团代会的稻夜里到旅社来看他,便请来医生给他打了退烧针,并一直守在床前,看着他发了汗,退了烧。
她见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轻声问:想吃点饭么?
他这才觉得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她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是酸菜面——这是感冒后的病人最想吃的饭。
半小时后,她端来了一茶缸热喷喷的酸菜面。——在那个年月,在那个夜晚,在人生地不熟的县城里,要弄到热喷喷的酸菜面,谈何容易!稻不知是想的什么办法,竟然弄来了......
稻是独具慧眼的。18岁的琅个头矮小,其貌不扬,终日沉默寡语,且邋遢不堪。但他写的小戏曲《棉苗茁壮》却参加了县地两级调演,并获了奖。像他这样的年龄,取得这样的成绩,当时在全地区都是绝无仅有的。无疑,稻很崇拜他的才华。
然而,琅却辜负了稻。
在他的心灵深处,那个少年时代的她总是不肯离他而去。他深信不疑,他跟她的缘分不可能就此完结,他认定还会见到她,一定会见到她。他必须耐心地、始终不渝地等待,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琅也尝试过,在自己心里反复地劝说自己:就是稻了吧,她是那样地爱你。可是不行,那个早就占据在心中的她,无论如何也挥不去,抹不掉,即使他下了最大的决心。
若干年后,每当琅回忆起那段艰苦的插队生活,想起稻对自己的许多好处的时候,依然会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深深的歉疚。
一年后,他从他当年的一个同学那里知道了萍插队锻炼的确切地址。他给她去了信,她也回了信。这时候,已是热血青年的他们通信的内容却极其平常,有对过去学生时代简单的回忆,有对彼此的问候,却惟独没有相互倾慕追求的语言。又过了多半年,琅被分配工作了。后来听说萍也参加工作了,只是打听不到她的确切地址,同她的联系便又一次中断。
琅被分配到了一个县级文艺单位,既搞器乐,又参加演出,但主要是从事剧本创作。一年后他便名声雀起。他所创作的一个大型话剧,先后参加了县、地、省上的调演,并荣获了剧本创作一等奖。他所在的单位上女孩子挺多,也都是刚结束了插队生活、才参加工作不久的知青,跟琅的年龄相仿。其中有几位特别崇拜琅,或给琅写情书,或对琅表示出超乎寻常的热情,但都被琅冷漠地拒绝了,其中不乏优秀的,漂亮而又多情的。——琅的心里依旧被少年时代的那个女孩子牢牢地占据着,腾不出一丁点地方来容纳别人。
20世纪70年代的最后一年,一个全区性的文学艺术研讨会在琅所工作的那个县城里召开。琅也参加了这个研讨会。在会上他见到了帆。帆是他当年的校友,比他高四级。他俩闲聊时,帆问他是否已经有了女朋友。琅便把那个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合盘告诉了帆。帆说:我经常见到萍,是个挺好的姑娘。她原先在一个林业局的下属单位工作,又上了两年卫校,现在已经调到我们县医院当医生了。我回去见到她,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她。琅听后兴奋不已,请帆喝了酒,直到酩酊大醉。
不久,琅收到了萍的来信。信的内容不多,除了问候,便是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情况。琅迅速回了信,也比较简单,这时候,他还不敢贸然对她说出淤积自己内心多年的那个愿望。萍接着又来了第二封信。在这封信中,她回忆了一段他们当年的友情。琅的心灵的火山终于喷发了!他在长达十多页的第二封回信中,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全部倾诉给了她。然而,信发出去了好长时间,却再也没有见到她的来信。
时令已进入深秋,天开始寒冷起来。清晨起床,透过窗户的玻璃,可以看见临近屋顶瓦面上覆盖着的薄薄的白霜。
那个晚上,琅同几个小伙子正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抽烟闲聊,忽然门被推开了,一个女孩子问:琅是在这儿住吗?琅的血压骤然升高,心脏狂跳不止,竟忘了将女孩子让进屋子里来,反倒盲目地随了她,朝外边走去,到了她登记的那个旅社的一间客房里。
你,什么时候来的?——琅颤声问。
刚到,登记了旅社就找你了。——女孩子用他熟悉的却已久违了的语气说。
又沉默了。
他俩相对而坐。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终于,她微微一笑——与笑的同时还是那颗洁白的虎牙,那颗令琅一想起就心颤的虎牙。琅的心跳又加速了。这会儿,他极想抽一支烟,手伸进衣兜里摸索,却没有勇气拿出来。于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许久,他才问:我给你的第二封信你收到了吗?
她说收到了,却不再说下去。
他又问:你是怎么想的?
她还是沉默不语。
两个人就一直默默地坐着,直到夜已经很深。
你休息吧,明天我再来。——他说。
明天,我就回去了。——她说。
他问:怎么这么急?
她欲言又止。
琅回到宿舍后,心乱如麻,彻夜失眠。只好拧亮电灯,俯案写信,再一次向萍表明自己的心迹。天还未大亮,他就去了那个旅社。她刚起床,眼睛红红的,也是一夜未眠的样子。灯光下,她的面容映在了对面窗户的玻璃上,一咎刘海自然地垂在她的前额,眸子是疲惫的,却依然不乏一种特有的神韵;脸蛋红扑扑的,只是比许多年前少了一些稚气,多了几分成熟。整个的神态是凝思状,又带着忧郁和哀怨。琅静静地看着映在玻璃上的她,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非常强烈的愿望:他想扑上去拥抱她,紧紧地拥抱她!但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了自己——他怕他的冲动会惊吓了她。
她临上车的时候,他把夜里写的那封信交给她,然后无言地举起手来,向她告别,望着汽车渐渐远去的尘土,直到那些尘土悄悄地散去。他独自矗立在原地,一任料峭的秋风撩起他的衣摆,吹散他的头发。突然,一股酸楚拱出他的心头,拱出他的胸口,直冲他的眼眶,两行清冷的液体便模糊了他的视线。
三天后,他收到了她的来信。信中说:琅,我已经结婚了。爱情是不能平分的,如果能平分的话,我宁愿分给你一半......琅反复读着这段话,泪水滚滚而出。——这是萍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日升日落,花开花谢。那个少年时代的梦,终于没有做圆,终于在苦苦地等待了、期盼了、渴望了10年之后,破灭了。他独自一人,泪流满面,哽咽着唱起了后唐末主那首著名的词作,只是不知不觉中改动了几个字: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凄风,故人不堪回首月明中。校园戏台应犹在,只是情已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腔泪水向心流......
秋天过去了,冬天如期而至。
对琅来说,20世纪70年代最后的那个冬季显得特别漫长。在这个漫长的冰雪连天的冬季里,琅天天都要喝酒,而且一喝就醉。几乎每个夜晚,他都要踏着皑皑积雪或化雪后的泥泞之路大醉而归。他失恋了,真真确确地失恋了!这时候,他读到了《读者文摘》上转载的一篇文章:《告别你心中的金字塔》。这是一篇专门为失恋者而写的散文,文笔优美,通篇寓情于理,寄理于情,其中心思想是:天涯何处无芳草。然而,琅读了之后却未有丝毫的释然。——他内心深处的那片芳草地荒芜了,荡然无存了,成了一片空白。
(4)
那次,他骑了自行车下乡,在公社所在地的集市上,巧遇了朋友捷。两个人便在集市上买了一瓶酒,露天对饮。琅见到了一位山村女教师,她叫萧;他以前见过她几面,还算熟悉吧。他对她说:我找过你好几次呢,可没找着。——他说的是假话,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萧却受宠若惊似地说:是吗?你可别哄我。
琅说:真的,没哄你。
萧便说:那现在就到我那里去吧。
于是,琅告别了捷,骑上自行车带上萧走了。
大概是周末吧,山村的小学校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影。校园的上空浓云密布,正在酝酿着一场冬雪。
琅在萧的单身宿舍里吃了她做的晚饭后,天便黑了。
他说:我该走了。
萧却将他的自行车扛进了宿舍,并说:要下大雪了,走啥走!
于是他就留下了。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情也就很自然地发生了,琅巩固了10年的防线毁于一旦。整整一夜,屋外风雪茫茫,屋内暴风骤雨......一连5次,琅犹觉未能尽兴。
第二天,捷见他眼圈发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苦笑了一下,算作回答。
那个冬季琅还做了第二件同样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就睡在了朋友的家里。深夜出去小解,见到了住在朋友家对面的那个女人也在起夜。他经常在这儿喝酒,同她挺熟悉的,知道她丈夫已经去世了,便跟随她进了她家。后半夜,琅跟这个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寡妇苟且了两次,感觉很好。
第三次却是一次失败的记录。
那晚上,他还是在那个朋友处喝酒,喝醉了就去敲楼上一个未婚女孩子的门。这个女孩子叫琴,也挺熟悉的。门竟然被他敲开了,琴没有拒绝他,而是半推半就。可他猴急,几番未能到位便完蛋了。这使他非常地沮丧,慌忙逃离了琴的宿舍。
大年过后,又是一个春天。
对琅来说,这个8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除了他从那个小县城调到了100多公里以外的一个地级市的剧目工作室之外,别无故事。在这个有着几十万人口的小城市里,他还是无精打采,像个幽灵。
琅的工作很自由,除了与四个同事合编一本戏剧季刊之外,剩下的时间便是搞自己的创作,没有定量任务,写多写少全凭自己掌握。而这时他的情绪还很糟糕,写的大都是一些废品。很多的时间,他都是泡在酒杯里,半醉半醒地推着日子。
接着又是夏天。
那天是个大晴天。琅在他单位的大灶上吃完晚饭后,走出大灶门,无意中抬起头来,忽然发现对面的台阶上,夕阳的余晖里,一位姑娘正在洗衣服。刹那间,琅楞住了——这是10年前的一幕呀!她是萍吗?如果不是的话,她怎么那般的熟悉,那般的亲切,那般的动人呢?灿烂的夕阳里,她朝琅灿烂地一笑。琅在这灿烂的一笑里凝固了,成了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