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檀香.某人杯】杏之祥(短篇小说 征文)
娘不说,我也知道。从打我记事起,在我们冀东的唐坊小镇上就有两间坐北朝南的土坯房戳在那儿,门脸上挂着一块白茬子的木头牌匾,写着“杏之祥酱油坊”六个黑色隽秀的隶书大字。
杏之祥是一个酿酱油的小作坊。
从五岁那年开始,我便“噔噔”独自跑去杏之祥酱油坊替娘打酱油,才知道这家酱油坊的。那时掌柜的很年轻,也就二十七八岁,人长得帅气,尤其额头上的两道剑眉,更显出他的英俊。
每回去打酱油,我稚气未脱高声叫:“做酱油的,给我打一斤酱油。”然后踮起脚尖伸出小手递给他一毛钱的纸币。掌柜的乐呵呵说:“是小毛呀,不要了不要了,你把钱拿回去给你娘吧。”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我。每当看到我拎着个空酱油瓶子去,他总是咧着满嘴的胡子茬嘿嘿笑着,然后用粗糙的大手抚摸一下我的后脑勺:“小毛,又给你娘打酱油来了。”说完,从破旧的灰布挎兜里掏出四五个糖瓜,一手递给我,一手接过空酱油瓶子。我连连摆着小手:“我娘说不准我要别人的东西。”他的大手攥住我的小手,往手心里一塞:“我给的,你娘她不会怪你。”
我把掌柜的给我的糖瓜丢进嘴里一颗,嚼着,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把一个铁皮漏斗塞进了空酱油瓶子的嘴上,又拿起一支竹提漏,在盛着酱油的大缸里轻轻一荡,灌满一提漏。他提溜出来斜着倒进漏斗,随即酱油灌满一瓶子。
杏之祥酱油的味道好浓,一进屋子,就会被一股子浓浓的、香甜的酱油味给包围,很好闻。特别是混合着掌柜的喝了白酒后的味道,简直像走进了唐坊小镇日月楼的饭馆子,我喜欢这种香甜的味道,它比掌柜的给我那糖瓜的味道要好闻的多。
杏之祥酱油坊的柜台是用青砖一块块垒起来的,台面则是用几块木板子钉在一起拼凑的。我站在柜台的前面,翘着脚尖,个头与柜台一般高。别看掌柜的平时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他经营这小小的作坊,就知道他不但有高超的手艺,还有一个聪明的脑瓜。那时我不懂,不知我愿意去杏之祥酱油坊的原因,是喜欢酱油浓浓的味道,还是每次掌柜的必给我几块糖瓜之类的食品,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渐渐明白。
“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有时掌柜的喝了酒高兴起来,他会把我举过头顶,咧着满是胡子茬的嘴巴唱着这首我仍然依稀记得的歌谣。每次唱完,他都会用一个手指轻轻地在我的鼻子上刮一下,道一声“奔儿”。然后,又在我的脸上用他的胡子扎我几下,我会咯咯地笑着躲着他塞满酒气的嘴巴,感觉掌柜的对我很疼爱。
我茫然地望着掌柜的,心中却感到十分亲切。
“小毛,做我的儿子中不中?”每当此时,他一脸诚恳地逗着我,说要我做他的儿子。
我使劲摇摇,咬着牙说:“我才不呢,你个做酱油的。”每每这个时候,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一副苦涩的神情,像喝了一碗黄莲汤。说也是,除了掌柜的做酱油不仅在唐坊小镇上出了名,就是没娶婆娘那也是人人皆知。可是,我咋不知道?我都七岁大了,大人们的事情我也略懂一二。唐坊小镇上的人只要说到杏之祥掌柜的没结过婚没娶过婆娘,一个个显得高深莫测,偷着对我指指点点,待我走近,又背着我说小话,叫我小小年纪心里不舒服。
我娘说我人小鬼大,脑瓜好使,随你那个爹。我问娘,我爹在哪?娘是一脸的苦菜水,你爹呀,不愿见到你早就走了,在我揣着你的时候就走了。
那我不就成了没爹的孩儿了吗?
瞎说,没爹,你从石头缝蹦出来的?是你爹在没见到你他就走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我有爹,而是爹不愿意见我。我时常想象爹的样子,是和我娘长得一样还是和我长得一样。我的眉毛上有两道很好看的剑眉,和掌柜的那两道眉一样一样,英俊好看。娘说你真像你爹的种。可是我都七岁了从没见过爹,只是在心里一直描绘着爹的模样。
白驹过隙,转眼三年,我的个头已经超出杏之祥掌柜的柜,到了上学年龄却上不起学。那天,我又去给娘买酱油。我把酱油瓶子递给掌柜的,他咧着带胡子茬的嘴巴嘿嘿一笑。这回没给我糖瓜也没给我花生,等把酱油打了满满一瓶子,对我正八经地说:“小毛,我看你也快八岁了吧?比这柜台还要高,回去和你娘说跟着我学做酱油,这手艺不管到啥时候人们也离不开油盐酱醋茶这几样,保准饿不着。”
我撇撇小嘴:“我才不学做酱油,我还要掏鸟蛋呢。”掌柜的身子明显的不似前两年那么挺拔,背略有佝偻,这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连说话也有些底气不足。他听我说不学做酱油,喘了口气说:“小毛,你跟我一边学着做酱油,我跟你一起去掏鸟蛋,这样好不好?”
我一听掌柜的和我去掏鸟蛋,当然乐意。欢愉地说:“那中,回去我跟我娘说,她要是让我当学徒我就来。不过不许说我跟着你去掏鸟蛋,那样我娘会骂我的。来拉钩。”掌柜的见我答应了他,脸上荡漾着笑,也伸出中指,开心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说。呵呵,我不会告诉你娘。”
翌日,娘领着我来拜师。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掌柜的见到我娘,两眼瞪得贼圆,脚也抬不动了,简直换了一个人,浑身直突突。我想,谁看到我娘都这样,娘长得太美了。我看见娘也在痴痴地望着掌柜的,她的眼里咋还掉下“金豆子,”连说话的语气与平时也不一样了,很轻很柔。她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把小毛交给你,你就把他当你亲儿子待,等学到你这手艺起码不用我惦记他。”娘说的话我听不懂。只见掌柜的嘴唇蠕动半天没说话,望着娘跟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我看着他俩怪怪得样子,心里窃笑,我娘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很少说话, 今儿咋这啰嗦?还有这掌柜的,看见我娘长得漂亮,连话也说不利索,至于吗?
我娘把我交给了掌柜的师父,我就开始跟着掌柜的师父学着做酱油。谁知第一天,掌柜的师父给我上了第一课:“小毛,我告诉你,这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咱这酱油坊大小是个买卖,要讲究仁义,不能坑谁骗谁,啥时候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往嘴里放的东西必须干干净净,你懂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懂,懂了。”
连着数日,看着师父学做酱油。而我的心思根本没放在做酱油的上面,一直想着啥时候出去掏鸟蛋才是我最上心的。“师父,我们多去掏鸟蛋?”“不忙不忙,你先添把火再把大锅里的水烧开了,看看豆子发酵了没?拿铲子搅和几下,等我把这锅儿出了,咱们就去。”
掌柜的师父带着我去了唐坊小镇西边的草泊里,这芦苇荡好大好大一眼望不到边,除了一条弯曲的羊肠小路,根本无路可走。他很会掏鸟蛋,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看他两手扒拉着芦苇,一会儿找到一窝一窝的野鸡蛋或是鹌鹑蛋。他更会下兔子套,这地方的野兔真多,不时地从脚下窜出一只。他用一根细铁丝,一头绑在了一个小木棍上,一头做了一个圆圆的活套,把木棍钉在了我们走过的羊肠小路上,还真有点守株待兔的意思。师父脸上略显得意神色说:“不是吹,这下兔子套关键得会看兔子道,不然你下的满地都是套,也套不住一个。”我点点头。
等到我们掏了满满一篮子野蛋返回时,看到两只野兔。一个被铁丝套住脖子已死多时;一个套住前腿还在拼命挣扎。我乐得俩手拍不到一块了,真没有想到我掌柜的师父竟有这么大能耐。
回到杏之祥酱油坊,我师父两手齐动,几下子把野兔扒掉了皮,那简直是行家里手。他从兔子嘴那用小刀割开一个小口子,两手一用劲,兔皮整个脱了下来。然后用一根细小的麻绳拴上了兔子脑袋,又把大个的野蛋从篮子里拣出了多一半,递给我:“小毛,把这些都给你娘送去,也让她见见荤腥。”
我欢喜地把一只野兔和多半篮子野蛋提溜着给我娘送去了。看见娘在炕头上纳一只好大的鞋底,她见我进屋,慌忙塞到自己的屁股底下。我并没在意娘的神色:“娘,这是我师父和我从镇子西边草泊里掏来的,他让我给你送来一只野兔还有多一半的野鸡蛋,他说让你也见见荤。”
娘见我提溜的这些野味,嘴上只是“嗯嗯”应着。又听我如此一说,心一酸,眼圈发红,眼泪“簌簌”流下来。我不知如何是好,像做错事一样,望望还在淌着泪的娘,低声说:“娘,我走了,师父说让我在他那儿吃兔肉。”娘瞅着我仍旧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一晃,我跟着掌柜的师父学了一年的酱油制作,他把自己的手艺全教给了我,我自然成了他衣钵传人。一天吃罢饭,我从家刚走进杏之祥,师父把我叫到跟前,我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但绝对和每天不一样。只听他语气非常温和地说:“毛,你把我的手艺学到家了,我也没啥可教你的了,这酱油做的再好也是酱油,没多大出息。你和你娘说,到镇上的小学念书吧,将来识了字你才会有个出息。”
我闷闷说:“师父,我才不去念书,我要跟你做酱油。”
“去吧,你娘就念过书,我知道她很愿意你念书的。”
我一愣,带着一脸疑惑望着我师父。霎时,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些许的红色。“你娘和我说过,她上过学堂,门脸上的牌匾就是你娘写的。”“真的,这是我娘写的字?”我很惊讶,没想到娘还会写字。我扭头望着门脸上“杏之祥酱油坊”这几个黑色大字竟是出自娘的手笔,真不敢相信,可这是掌柜的师父亲口说的,只是当时竟忘记追问师父咋知道我娘念过书。
娘用一块灰布给我缝了一个书包,装上了铅笔小刀和本子之类的学习用具,把我送进了镇上的小学。
学校的老师是一位身穿土布中山装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很有学问。他把我安排在最后的一排桌子,我应该算是年龄偏大的小学生。“大家坐好,今天,我们来学习朱自清先生的一篇文章,题目叫背影,下面请跟我一起念: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两年有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同学们跟着他像八哥似的一句句念着。自那之后,我不仅认识了很多字,还学会了写字。
这天,放学回到家,娘听着我念得滚瓜烂熟的文章,脸上露出微笑,十分开心地说:“毛,你到你师父那去也给他念上一段听听,他一准高兴的不得了。”我不知娘的用意,只想在大字不识一个的师父面前显摆显摆,我也识字了。
见到了掌柜的师父,我把学校老师教给的文章从头到脚向他念道:与父亲不相见已两年有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我读到此处,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于他相见。我刚念完,只见师父的眼泪就淌下来了,双手不住地摩挲着我的头连连夸奖说:“小毛有出息了,识得字了,好好。”
有一天,我下了学回了家,书包还没有放下,娘非常激动地对我说:“毛啊,娘告诉你,我要和你师父成亲。”
“啥啥?你和我师父成亲,娘你糊涂了吧?”我惊诧,眼珠子瞪得比玻璃球还要大。
“是啊,我等了他十几年了,终于等到他要娶我了。”
娘和我的师父结婚了。她从小镇的杂货铺上买来一张大红纸,剪开两个方块,自己用毛笔写上两个大大的喜字,又打了一碗浆糊贴在杏之祥的门口两侧。从此,娘搬进了杏之祥酱油坊的西厢房和我师父住在一起,我则考上了县城的中学在学校寄宿。
直到那一年,我已经在县城的食品公司工作,唐坊小镇上的人来送信说,你娘让你赶紧回家一趟。我紧张地问有啥事,来人说你回去就知道了。三十里地我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匆匆赶回唐坊小镇杏之祥酱油坊。还没等我走进家门口,只见门前旗幡招展,纸钱乱飞。我跪爬着,瞧着师父静静地躺在两块门板子上。我磕完头,站起身,一把鼻涕一把泪问母亲:“娘,我师父咋、咋死的?” “你师父往大缸里倒酱油时,他那头疼的老毛病犯了,一个不小心,一头扎进去没上来。”娘抱着我的头大哭不止,“毛,娘对不起你,始终没告诉你,他是你亲爹,你当初上学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你爹供的。”
我流着泪,木然地望着哭得昏天黑地的娘。原来在我没出生时死的那个爹不是我爹。现在我有了爹,爹却死了。娘伤感地对我絮叨说:“毛啊,你祖父本是开酱油坊的,我和你爹两家是对门,从小一块长大,没事整天往酱油坊里钻,两人一块玩耍。后来被你外公知道了,就阻止我们来往。”娘没看我那一脸惊诧,继续叨咕:“那时,我和你爹黏在一块,谁也离不开谁了。你外公吹拉弹唱,写写画画很在行,在本地算是一个有名气的文化人。他自然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与一个做酱油的儿子成亲,说门不当户不对。我爹把你爹胖打了一顿。从那之后,你爹落下这头疼的病根。”
这时,娘的脸一红,低声说:“有一天,我趁你外公不在家,偷偷跑去约会你爹。直到我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你外公才发觉,他大骂我说丢人现眼。紧忙张罗着把我嫁到唐坊小镇上这户人家。可这男人是病秧子,过门不到一个月,死了。”
娘长长吐了一口气,带着无限眷恋的口吻接着说:“大约在半年之后,你爹才打听我嫁到小镇上,一路追过来,在小镇买了两间草房住下。娘明白,你爹他太痴情。娘知道,你爹他做酱油的手艺独特。我说既来了开个酱油坊吧,用你的名字叫杏之祥。你爹欢喜得不得了,找来一块木板子,让我写上杏之祥酱油坊开了业。”
娘老了,脸上的褶子如同她靠在墙角旁的搓板,眼睛却还亮。一天,她忽然感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要是你爹在就好了,咱们何愁吃不到浓浓的、香甜的酱油。你在食品公司上班,把你爹传的手艺拿出来亮亮,也让大伙尝尝。”我望着她无语,明白娘的心里一直藏着杏之祥酱油坊的味道。这种味道,只有她在心里装着。
故事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经过我的加工。
再次感谢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