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把你留在故事的尽头
老家高村,不依山不傍水,冈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不过,也有许多难以抹灭的故事。
传说
村庄的北面有三座山:大马山、小马山、五马山。称山,实则三个土包包,相对高度仅仅几十米。
然而,这三个土包包在大人嘴里玄乎,云遮雾罩,神秘可怖:大马山是神仙坐骑,小马山是马驹,五马山是五位卫士的座驾。遇上云雾天,这些天神天将和神马就会现身,显灵。某个雾天,六个神仙飘然而至又瞬间扶摇而去,丢下神物在此,后来神衹点化,变成了三座山。如此神神道道,就有许多活灵活现的影像在我脑中幽灵般盘桓,多少个阴雨或浓雾天,我都要站在家门口决眦而望,搜寻仙的踪迹。
某年暑假,生产队长好心照顾一介书生,把养猪的活分派给我,可五间猪舍座落在离村两里远的五马山山腰之上,立时,似魔爪攫心;但在政治挂帅的年代,我不敢流露丝毫迷信的畏难,只好“欣然”接受。
第一天赴任,我手握一把铁条长钥匙,走在山间,壮怀激烈。山间全是黑魆魆的松峰,阴森诡秘,似有血糊拉眼睛盯上我。倏忽,有野兔从身边鬼出电入,娘哎,魂都飞了!又赶上午后风云突变,黑压压一片,天地难分,耳畔响着聊斋般鬼魅声音,桌上一盏小马,灯犹如鬼火在晦暗中鬼祟。借着微光,我悚然发现:墙洞里有癞蛤蟆,它们在对我瞪视!眼睛鼓凸,下颚灰不溜丢一颤一抖地。这原始的版筑土墙在建筑时留下的墙洞,最低的也有一米多高,它们这些笨拙家伙是怎么猴上去的?玄乎!我将一间屋子的墙洞挨个儿看个遍,居然不多不少——五只!妈呀,五只?——五马!五马山!难道五马显灵?我丢下马灯,没头没脑地从猪舍冲出,在暴风雨中拼命狂奔。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回老家,既害怕又留恋的感觉逐渐淡漠了。山上树少了,鸟少了,荒草没了,野兔绝迹了,一切都那么坦荡荡,毫无神秘可言了。
真情
村庄自古一家亲,都姓高。后来,再婚妇人引进了两个姑娘,才出现了异姓。其中A君跟我一道上过小学,是“同桌的你”。一年后,她在十二岁时就被迫停了学,帮继父挣工分。
到十五岁时,A君就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那么迷人,乌而粗的短麻花辫自然垂挂肩头,鬓发和刘海配着那副红润的脸庞,显出一副娴淑、妩媚相。夏季,薄衣里的身材前凸后翘,线条优美流畅。
大概是那段同桌的尘缘,A君对我特好,特关照。节假日,为挣工分,我到生产队做些手面活,如锄草,打秧草(蒿草沤作绿肥),割牛草等。碰上锄草(或棉地或豆地),两人一畦,一人一半,别人到头你必须锄到头,否则,组长轻则批评,重则减你工分。A君是农活好手,象这些手面活,许多大人都自叹不如。每次,她都有意跟我配对。她加紧将自己的那一半锄完,然后从另一头帮我锄,等我们接上头,其他人还在锄起锄落奋力追。
我最喜欢的是打秧草。上山后,七八个少男少女像快乐的狡兔四散开来,找小杂树、青蒿和青草。我对A君很依赖,找着找着,就找到了她。她有经验,知道什么地方秧草多,诸如湿洼地、大塘坎下……她也有躲我的时候。有一次找到她,她蹲在小松树后面,双手在裆下兜布,见到我,她讪笑,我羞窘。
某年,A君十九岁。一天,她异乎寻常、凄然告诉我一件事:继父要给她定亲。一直以来,她的心思像含蓄的花骨朵包藏得紧密严实,儿女私情从不轻率外露。这次,她特地告诉此事,我懂,但我没勇气要求父母到她家提亲,因为父母颇费周折给我争取到了一个推荐上高中的名额。
之后,我继续读书,她被迫嫁人。至于嫁到何处,嫁给何人,我一慨不知。她母亲和继父去逝后,就一直没来过这个曾经让她倾情和伤心的地方了。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
残垣
早丧考妣,去老家的次数少之又少,只有春节给小叔拜年和清明祭扫。因此,老家故事的碎片在脑海中逐渐遗失,越来越少,越来越模糊,村庄的没落,给我带来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震痛。
远房小二叔家那三间土坯房,过去可是我们的俱乐部。说“小”二叔,是因为二叔和我们这班侄辈年龄相仿。他人好,到他家玩,经常给我们水果吃。他家房前屋后有许多果树。他家后檐墙旁边有口水荡,水荡和墙脚结合部长着一排瓦果树。瓦果红的时候,像扁圆的红宝石。瓦果甜味特殊,是其他水果无法比拟的,清凉且味浓。下去摘瓦果,常踩到污泥里肥嘟嘟的泥鳅,脚板心被拱得痒爬爬的。有一次,我踩着一条黄鳝,比小腿都要粗。我激动得哆哆嗦嗦告诉伙伴。大家一听来了劲,迅速回家拿脸盆、水瓢、铁锹。水弄干后,再一盆一盆、一瓢一瓢挖污泥,一上午时间,堆成一座小黑山。污泥见底,可不见黄鳝,有人骂我“谎老三”。我不服,大家开始细致找。突然,一伙伴发现瓦果根下有洞。我一看,果然,洞里有清水,有水泡。这时小二叔用铁锹使劲挖,终于,一条老粗黄鳝暴露了!我们几双手同时去按,去抓。黄鳝这家伙咬人,其中一人手指背被咬出了血。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小二叔再也不住这里了,他举家去宁波打工并定居在那里了。生活的嬗变带挈了水荡和瓦果树的变化,水荡夷为平地了,瓦果树也没踪影了。他家的三间草房,桁条和竹椽随着山墙的坍塌有的尚存残骸,有的腐烂成泥,唯有参差不齐的残垣仍在蒿草中寂寞守候,一任风雨逐水流。土地流转和城镇化建设的大潮不断推进,像二叔家的变迁会逐渐增多。今年春节回老家,又发现几处残垣在风雪中坍塌,剥蚀。
老家:把你留在故事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