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古人说：“诗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词亦然且尤胜之。因诗律严明，而词律流动，句式长短变化，比之于诗更易言情。
　　 白石的这首词，有感于元宵之夜梦起的一段旧年情事。
　　 据夏承焘先生考证：姜夔二十余岁时，客居合肥，在勾阑中认识了一对善弹筝琶的姐妹，相处甚欢（见白石词《解连环》）。后为谋生计，离开合肥，布衣周游于淮扬一带。其间虽时有来往，但终难厮守，十余年后，白石约三十五岁时，姐妹二人亦离开合肥，从此音讯全无。白石则终身足迹未再涉合肥。
　　 本文的这首词，是白石四十二、三岁时所作。距与前面提到的两姐妹初见，相隔约二十年之久。
　　 词的上片开篇起兴：“肥水东流无尽期”，由无尽的东流肥水，引出这段难绝的相思之情。如果说“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对爱情的誓言，那么，白石的这首词，则是一经离别、历尽相思后的感喟。
　　 “当初不合种相思。”早知今日不能忘，何必当初情意长。所谓“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如果早知有今日“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当初真的是不该种下这相思的种子啊。起首的这两句，是词人多年来心底感受的总括，其苦恼、懊悔之情溢于笔端，奠定了全词的感情基调。
　　 接下来的两句：“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波澜突起，感情渐行渐深。这两句是对梦境的描述，切题。也许是年深日久，也许越是熟悉越是想象不出，总之在梦中“她”的样子是模糊的，竟不如日间画像里的真切。然而，就是这朦胧的梦境，也被山鸟的啼叫声所惊断，此时词人的失落、怅惘、懊恼之情可想而知。上片结情于景，笔断意不断。
　　 总体来看，上片落笔纵合交错，虚实相间。前两句心理陈述，用的是浩瀚之笔。后两句梦境描绘，用的是清丽之词。而且在写梦境时，既有视觉感受，又有听觉效果。字数不多，却从不同角度着墨，将读者的感官全面调动开来，引人入境。清代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曾道：“诗虽奇伟，而不能揉磨入细，未免粗才。诗虽幽俊，而不能展拓开张，终窘边幅。有作用人，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敛方寸，巨刃摩天，金针刺绣，一以贯之者也。”以此词观之，白石自是有作用人。
　　 下片过片：“春未绿，鬓先丝”，从句意来看，既含有对人世沧桑的感慨，又从时间上呼应前文的“当初”，而且自然衔引下文。在运笔方面，词人先将笔墨宕开，随后挽回一笔，为下句重墨张本。短短六字，彰显出词人无论是在选景上，还是在文字的布局与提炼上，都具有深厚的功力。在距白石这首词五百多年以后，清人鄂尔泰曾写过：“揽镜人将老，开门草未生”，两相对照，文意相同，而姜词则显得更为清婉、凝练，含蓄。
　　 “人间别久不成悲”，概括得多好！这句紧承“鬓先丝”而来。自从别后，已经记不清春草绿过几次，而今正值元宵佳节，虽是人间热闹的节日，但在词人眼中，万木萧索、了无生机，旁人的欢聚与自身的孤寂形成鲜明的对比，而此时，我们的词人头上已然有了白发，然而有些事情、有些情感不会因为时间的流转、容颜的衰老在心底消逝。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那些情景就会从心底浮现出来……岂不令人伤痛！但此时的感觉用一“悲”字确实又是形容不尽的。“悲”，意为“伤心，哀痛”。分别得久了，伤痛似乎没有起初那样明显了，不是因为用情不够深，而是因为心中有爱有依恋，所以才更懂得，应该好好生存下去。倘若真的能把不开心统统忘掉，未尝不可，但越是重情越难忘情。人生便是这样，记得越多痛苦越深。由此可见词人其时的心底是纠结的，失落的，既无可奈何又无限慨叹的。这朴实无华的议论式叹息，引人共鸣，令人伤感不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词人与那两姐妹初见之日，想来也应是元宵节这一天，每当这个日子来临之时，词人总会不由得想起无限往事。推己及人，想她们也应该会在年年的这个时候思想起自己吧……“岁岁”回应开篇的“无尽期”，“沉吟”对应前面的“相思”，首尾相接，浑然一体。其中，“沉吟”二字生动形象地刻画出彼此间思而不得、相见无由的无限落寞与惆怅。现在，我们再来回顾一下上片的那句“当初不合种相思”，便能更好的理解词人的心里感受。“相思”，顾名思义，指的是相互间的思念，引发的是双方的情感，词人自然不希望自己想念的人也因此痛苦，所以，才会有“不合”之语。全词就此搁笔，余韵不绝。
　　 近现代著名诗词评论家王国维曾如此评论白石词：“有格而无情”，窃以为此语有失公正。试看这首小令，声声如诉、句句含情，声情并茂、情景交融，足见白石为文非但有情，且非常人所能及。以情事为题，在宋代词史上比较常见：柳词缠绵直接，周词宛转迂回，小晏词真切鲜明……而姜词则清越于声、空灵于境、凝重于情。作者不同，作品中表达感情的方式不同而已，而这也正是不同作品所具有的特色，其间无所谓孰优孰劣，凡以性情为文者皆可动人。“情到真处，艳者也正。情到深处，闲者也大。”至于后世读者因人而异，因文而喜，性情相近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