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红莲(征文.小说)
1
红莲的老汉赵根又病了,但病得不至于要人寸步不离地厮守。所以红莲也没必要一股劲待在家里,因为她还要干活。在这春暖花开的陕北三月,山上山下春意融融,这意味着备耕时间到了,农村人是不能闲下来的。所以红莲这天就去地里送粪了,她知道人畜粪是最好的肥料,既养地,又省钱;她知道老汉赵根有病,方方面面都需要俭省,多送些粪,就不用买化肥了。她去地里的时候,就安顿好了赵根的吃喝拉撒,就让赵根在家待着。
赵根躺在炕上,依然盖着被子,两只眼睛又瓷瓷地盯着窑顶。他似乎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似乎窑顶上有吸引他的东西,其实窑顶上并没有什么,只有灰不拉几的或者脏兮兮的,已被岁月的烟尘熏染后的陈旧和沧桑。每每老婆出去,他似乎就失去了伴,或者是参照物,老婆是他最好的参照物,他在老婆的眼睛里能看出自己的一切。可是最好的参照物不在的时候,他只能朝着窑顶看,窑顶也是他的伴,伴随他去想这想那。但他想什么呢?他说他想自己的病。他病了有两三年了,他很焦虑自己的病。他在几年的病魔缠绕中,每天呆在家里,特别老婆不在时,除过看电视再就是看窑顶。看窑顶能让他想起许多事,而看电视只是消遣寂寞,可惜从来也没有兴趣把一部电视剧完整地看完。他常常一边看电视,一边因为一些剧情触景生情,就勾起他的一些心事,有时还默默地伤感流泪。每每这时,就不想再看了,因为继续看下去影响着他正在想的心事。于是在他想想心事的时候就把电视关了,关了电视就看窑顶。看窑顶能让他的心思更加集中,更加集中地剥开他平时不想敞开的思想包袱。这窑顶好像一面镜子,能照见他的心思,像老婆的眼睛。他的心思哄不了窑顶,正像哄不了老婆的眼睛。所以他面对窑顶这面镜子很坦诚,什么都可以对着窑顶想,对着窑顶说。他想着自己的病要是好起来的话,还有好多的事要做。特别是他住着的这四孔砖窑,现已十多年没有粉刷了,墙皮污渍斑斑,失去了纯洁的光亮,真应该好好收拾一下,住起来能亮堂许多,温馨许多,如果能这样的话,也是对窑顶有了一种报答的交代。特别在老婆外出劳动的时间里,他就面对窑顶去想心事。窑顶似乎对他很重要,没有窑顶的做伴,就像没有老婆相伴。所以他盼望身体好了就想粉刷窑洞,粉刷白了就能更好的陪伴他,更好地倾听他的心声。
他渐渐地老了。他活到现在的60多岁,仿佛像70多岁的老头。如果他的病好不起来,就再没有机会去粉刷那窑了。这几孔窑洞,坐北向南,占着很大的院落,养着鸡,喂着羊,垛柴禾,种桃树,种时菜,依然很宽敞。这是地道的农家院落,也是碾打粮食的场。这一方宅院,是父母去世后留给他的唯一遗产,也是他如果不得起来后唯一留给老婆的一份家当。除过吃不完的粮食之外,再没有什么可值得珍惜的东西了。至于钱吧,也没有多少,就二十来万块钱,也是他跟老婆好多年积攒下的。就这点钱,他死了总也要破费,剩余的才能给老婆留着。老婆几十年守着这个家,后来政府搞移民搬迁,镇子上还花了钱有一院地方,可是她就不去,说去了吃什么?窑顶上能种庄稼还是会洒下来五谷?农民不就是靠掏地种庄稼过日子吗?到镇子上没自己一寸地,谁给吃,谁给穿?镇府也不想想实际,工人做工,农民种地,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咱又不是关中平原,咱是陕北高原,除了高山就是沟洼,那镇子上一无工厂二没企业,去了做什么。他认为红莲说得很对。不去就不去。他说她说得很对她就开心;她像个领导最喜欢听好话,听了好话就顺风顺水,就雷厉风行地指点或者实干。就伴随他东山日头背西山,春种、夏忙、秋收……四季轮转,没有节假日,很是辛苦,也确实多受了。他觉得作为一个曾经看上去娇嫩的女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纵然叫他天天说好话也心甘情愿。他一直想,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了就要好好陪伴她,让她顺心顺意,但如果他的病不好,甚至死了,就没人经常陪她了,这便是最大的对不起她了……
如今的情况,他感到自己真是没用,除过照窑顶还有什么用呢?只有给老婆添麻烦的用处。他恨自己的病,恨自己的病不能快快好起来。这农民天生就是下地受罪的命,离开种地就像离开了活路,整天睡在炕上还不如爬在山上舒服,更何况有病在身呢?这几年为了看病也没少到镇上的医院去,花了不少钱,但始终也没检查出大病来。大夫总是说他脾胃虚弱,或者是肝胃不和,或者是肾水不足肝阳上亢,也没少吃药,可就是不见好起来。最近一个月,他觉得特别难受,身体每况愈下,现在有十来天吃不进去饭了,只能喝点米茶或稀饭之类。赵庄的人听说他吃喝不进去东西了,都拿着礼往来看他,都说他这么好的人咋就成了这样?这样一来,他认为自己的病已经不是什么好病了,所以觉得病情更严重了。他对着窑顶说,你照见我的心思了吗?我很纠结,我快不行了,以后可能再不能跟你交流了。如果我没机会去粉刷你,你就别怨我,我是顾不了了。当然你是最清楚我的,要是我走了,还会看你吗?他这样说着,眼泪就溢满了眼窝。
人啊,全活精神,也全凭心劲,心劲不足,气血不足,精神面貌也体现不出乐观了。他似乎觉得精神崩溃了,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了。他的身体很疲乏。身上的肌肉也少了许多。他满脸愁绪,脸色灰黑,眼神抑郁,嘴唇干燥,声音低沉,底气不足,似乎有阴阳俱衰的证候。他的消化功能遽然下降,肚子里像装满石子,怎么都消化不了。右上腹憋屈得像焊接了一块铁板似的憋屈。人往往哪儿不舒服就想在哪儿摸,所以,他常想在右上腹摸揣,并感到摸上去与左上腹的感觉明显不同,就好像干羊皮似的,没有柔软的感觉。他觉得肚里似乎有了什么东西——靠近右肋弓的边缘下,像干烧饼的边沿硬硬的……
红莲回来了。红莲很疼他。他就给红莲说,红莲,我的右上腹好像起疮疤了。红莲就把右手伸进他的怀里揣摸了一番,左手又放在自己的右上腹揣摸,感到真的不一样。红莲就长叹了口气,说,那咱到县医院里看看吧。他说他早想去看了,只是不想说,看了怕看出不好治的病来,死得就更快!他知道自己的心肠小,遇事肯焦虑,又不肯说。红莲就嗔怨他,说,你怎能这样说憨话哩?受苦人本来就皮实,现在撑不住了还不给人言传,像个哑巴。唉——,这么个人!
红莲常这样埋怨他。常劝他心里有话不要憋着,爽爽快快地说出来,该咋就咋。可是他就这么个人,没改。但他知道这是关心他,也知道红莲的心底是对他好。虽然红莲常用埋怨的口气,虽然有时候话很不好听,但他能理解,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计较,因为他很爱红莲,红莲是他这辈子最心仪的爱人,无论她怎样,他都可以包容。
爱总是难忘的。红莲曾经是他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年轻时,她身材苗条,个头高,脸皮白嫩,头发黝黑,常梳着两根小辫子,搭在肩上,就连刘海也常剪得自然飘洒。她的两条浓黑的柳叶眉,还稍稍在两鬓向上扬了一点。他常说她眉飞色舞,她就得意地对他笑。她的眼皮儿薄薄的,有时候变成花楞楞,有时候又变成光皮皮儿,那黑亮的瞳仁折射出变幻莫测的诱人光彩,常让他看不够。他每每这样夸她时,她就说,你看不够就钻进去看。他就憨厚地捧起她的脸美美地亲一口,还说,呀——可亲哩!她就看一眼他,表示乐意。她的脸庞的确粉白娇嫩,嘴唇丰润,棱角分明,而且粉红有光,说起话来一奴一放,像一朵开放有度的桃花。她走起路来,腰身软软地,屁股翘翘地,两条笔直的腿丰满弹性,轻盈飘洒,有人说她像戏子走台步,哪里像走路沉重的农妇,哪里能适应农村负重的劳动。但赵根说,她并没有那样娇嫩,她不仅好看,还照样爬山下洼,能背能卡,能推能拉,能掏能种,什么活都做得叫人没看法。其实她的性格并不温柔,常把他管教得左右为难,但只要顺着她,也会让她满意得满脸堆笑。慢慢地,他适应了她,也顺从了她,她也照样是个乖巧温顺的农家妇女。他感到有她很幸福,也很自豪。男人有个漂亮老婆,大多心情坦然,干活踏实,也大多由老婆当家。赵根更是如此。其实赵根最喜欢她对着他指手画脚地说话,那样他觉得很舒服。仿佛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缠着他,意味着他的身价很高,所以很自信,也很得意。赵根以为大凡小事有她点拨,他也省了不少心……如今他病成这样,她从来没有嫌弃他,而且任劳任怨地包揽了所有的、家里家外的活,这让他很内疚于她。他心疼她。现在,她主定让他去看病,他也只能顺从,因为他不去,她会不高兴,何况他也想健康起来,好跟她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下去,陪伴她终老。唉——,他在焦虑。他真是不该变成这个样子呀……
2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老婆就起来走出窑门。门外凉丝丝的。天上的星星干稠,下玄月清冷地贴在天空。院子里的几棵桃树已经扬花。晨风拂来,有一股清香弥漫。老公鸡听到响动又一次打鸣了。这是春天凌晨的4点钟。她麻利地拨弄好架子车,决定带他去医院。而后回窑里,拿了些钱,拿了两块褥子,一块被子,还有枕头,便出去铺好在架子车上。而后回去就将他扶起来,穿好了衣裳,给他洗了把脸,又拿了暖壶倒了半碗滚水,叫他喝,他说不喝。她说,不喝就起身!
他还佯装地问,真的去医院哩?
她说,不能再耽搁你了,好赖要看个明白。
她用架子车将他拉上,就走出院子,下了坡洼,走在村道上,一路小跑,跑了10华里的路,到了镇子上已经5点了。
按老婆的意思,先去镇上医院看看再说。他却说没必要。叫老婆敲了一家开车的熟人的门,掏了60块钱,直接将他送往县医院。这是他多少年里第一次说了算。
6点半到了县医院的急诊室。护士量血压、数脉搏、查体温、问“二便”,而后,就叫大夫看。大夫问了发病的时间长短,问了不舒服的症状,而后用听诊器听胸部;又在他的腹部触摸,叩指敲打;而后又让他深呼吸,用手深压他的右上腹肋下。最后,问:早上吃饭没?他说没;又问:喝水没?他说没。大夫就说,很好!他听到大夫说很好,心里就觉得可能没什么大不了。大夫说罢就开出一张化验单子,一张B超单子,交给他老婆。说,先去交费,而后带上病人到检验科抽血化验,再去B超室做检查。
老婆就跑着去划价交费,而后返回急诊室,拉扯着他先去了化验室,又去了B超室。而后又回到急诊室。
大夫说,先住到观察室打吊针——输点液体观察,等检查结果出来再看怎样处理吧。
赵根问大夫,要紧不要紧。大夫说,别急。检查结果出来说给你。
赵根说,大夫,你不是说很好吗?
大夫说,我是说你没吃饭没喝水正好做检查,要不就做不成。
赵根就“哦”了声,以为自己没吃没喝是最正确的。
下午2点钟。他的身体里滴进3瓶子液体。检查的结果也出来了。
大夫说,赵根,你的病是慢性病,需要慢慢治。
赵根说,嗷……得病时长了,可不是一下就能治好的。
大夫说,让你老婆来我的办公室吧。
赵根就叫,红莲——,跟大夫去办公室。
红莲就跟着大夫去了。
医生的办公室大多简约。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张床,几把椅子。大夫说红莲,你坐下。红莲就坐在大夫的桌子对面。大夫说,你男人得的是肝癌,已经到了晚期。你看住院不?
红莲一式站起来,惊讶地说,怎么会呢!?
大夫说,你要冷静。这是真的。
红莲就“哇”地一声哭起来……
大夫说,你别哭,这不是你哭的事。现在要你冷静地做主,看住不住院?
红莲哭着说,我怎能晓得。你看咋办嘛!
大夫说,你先别哭啦,小心让你男人听见!我给你说,你可不能给你男人说得了这种病,说了他很快就不行了。如果你想尽尽心就住下,不想就带回去息养,或许还多活些日子。
她听了这话又哭开了。把眼泪一把一把地揩在了脸庞上。她觉得这种结局到的太早了,真的没有勇气面对这个问题。于是她非常伤心。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着……
大夫说,你不能这样,要坚强,别让你男人从你表情上看出来,否则后果真的不好。
她就哽咽了一阵,而后擦干眼泪。说,大夫,如果真这样,我拿定主意回呀。要不,人钱两空,我以后还怎么活……
大夫说,你的孩子呢?
她说,有两个女子,都出嫁了。
大夫说,哦,都成事了就好。这样吧,我给你男人说,不需要住院了,回去调养一段时间再看。你要在表情上配合,要高高兴兴对你男人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去调养调养会好的。
她就答应了。
说罢,她和大夫又来到观察室。
大夫对赵根说,你的病不严重,你要想开,别把病当回事。我给你开了不少药,带着回去吃,吃完了看看效果再说。
红莲接了话茬说,赵根,没大事!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听我说,住院也就是吃药,咱不住院了。回去吧,啊?
赵根点了点头。关键时刻,赵根向来就听老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