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跨越巅峰(中篇小说)
一
我梦见自己在一所高大的房子里搬运书籍,我只是觉得那些东西似乎是书,但又不能很肯定,但如果不是书,又能是什么呢?它们是一本本地摞起来的,像《圣经》那么厚实,也像《圣经》那样的有着黑色的硬封皮。我有点怀疑我是不是在图书馆,但我还是很快否定了这一点,图书馆里应当收藏丰富、品类繁多,不会只有这么厚重的黑封皮书一种,于是我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跑到印刷厂里来了,因为只有印刷厂才会这样纸香墨臭堆积如山。
醒来时,阳光射进我的小屋里十分炽热,我光着上身保持着穿三角短裤的健美姿势踱进厕所,酣畅淋漓扫射一阵后,便去厨房里刷牙洗脸。厨房朝北,这里阴凉多了,刚才被太阳照耀得僵硬奇痒的脊背,此时也舒缓下来。这个夏天一直晴旱无雨,仿佛后羿射日只是一个弥天大谎,那十个日头又一齐跑出来为祸人间了。整个家里空荡荡的,父亲和母亲跑出去崇拜他们的心中圣人李教主去了,虽然政府已经严令禁止,可他们依然乐此不疲。我很奇怪他们何以对那个什么狗屁法轮功那么入迷,老实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入迷的东西了,想不到活到五六十岁,他们的智商居然返老还童了,每天热衷于唱歌做功,还想拉我入伙,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十年前,我决定去南方混时,我母亲,那个刚刚进入她艰难跋涉的更年期沼泽的肥胖而俗气的女人,竟然哭得死去活来,好像我不是去打工而是走向刑场。她拉住我的手,鼻涕眼泪糊了我一手,连衣袖上都弄得污迹斑斑。我父亲在锁厂当了二十多年保卫科副科长,一生只学会了狐假虎威地训斥人,从未想过别人是不是把他当盘菜。我去深圳后,头两个春节还赶回家来团圆,他却阴阳怪气地向我说:“共产党比我儿子好哇!共产党养我老,我儿子不养我老!”我十分厌烦他这种旁敲侧击指桑骂槐的说话方式,索性连春节也不回来了。后来,我和冯小青在租住的房子里同居,每天看黄碟,边看边练习,功夫突飞猛进,这时就更不想回去了。
我一边打哈欠一边洗完脸刷完牙,然后把铝锅里的稀饭掘起来,点燃煤气灶加热,从碗橱里找出半截油条,把咸菜也找出来,又费了很大劲儿才找着那半小瓶芝麻油,便往咸菜里倒。我正要盛起稀饭来吃,手机响了,报社新闻部主任范庭农给我送来一条本市刚刚发生的新闻摘要。
“喂,在哪儿呢?”
这小子说话从来不直截了当,似乎我听他这种废话不要付钱似的,我告诉他我正准备往嘴里划拉稀饭,却让他把我的碗给夺了下来。
“武笑非被人杀了。”然后就挂断了电话,这倒使我奇怪起来。武笑非当年是我的上铺,毕业后虽然没什么联系,但也听说混的还行,怎么他倒给人杀了?这时,范庭农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九莲山庄的客房里发生一起凶杀案,你猜死的人是谁?”
刚才还告诉我死者是武笑非,现在又让我来猜,我懒得猜,就说:“猜不出来。”然后他便像报幕员似的夸张而喜悦地叫道:“是你的上铺武笑非!”
我恍然大悟说:“噢!真让人吃惊啊!”
范庭农又说:“你猜他是怎么死的?让人给勒死的,用的就是他的领带!”
“我现在正在去九莲山庄的路上,你也赶快过来。这可是第一桩大新闻,再说死的又是老同学。”范庭农这回不让我猜了,说话也比较的干净利索,显示出相当的职业素养。
他是我们那一届同学中年龄最大的,高考考了四次,加上高二休学一年,入学时已经23岁,据说他现在的名字就是第四次参加高考时改的,表示今是而昨非,一切从头开始。我和范庭农都是本市人,但原先并不认识,因为一直不在一所学校读书。他爸是个什么官儿,挺有活动能力的;范庭农本来上不了这所本省的最高学府,经他爸一活动就进来了。又考虑到他那智商,学理工或其他什么费脑子的功课可能都不太好使,就进了中文系;这就像学外语首选日语一样,即使学的不精,连蒙带猜也能搞清个大概意思。我们宿舍一共住了六人,除了我、范庭农,武笑非和另外三人都是从外地考进来的。本来我是可以不住校的,但这个机会不容错过,总算能够堂堂正正地摆脱那个关押了我18年的地方了。再说我也一直坚定的认为,读大学应当住校,不住校就不能得到你在大学里想要得到的东西。范庭农原来不住校,经我这么一蛊惑也就挤了进来。那时候朦胧诗大盛,我一直以为范庭农缺乏想象力,但他也有让我吃惊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宿舍里宣布:“我有一个宏伟的计划,要在全国56个民族中挑选56位少女为我生56个儿子。我计算了一下,这样做总共需要多长时间。这56个年轻女人志愿为我抚养我的儿子,因为她们完全出于自愿,因此也就不需要我支付一分钱的经费。她们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儿子,直至他们长大成人,然后告诉他们,应当继承先辈们已经开创的伟大事业,像他们的父亲那样,再去56个民族中从头开始再做一遍。据此推算,50年后我老范将有一个庞大得惊人的经典家族,其中必有最杰出的伟人和最混蛋的罪犯……”当时竟听得我们心驰神往跃跃欲试。平时他爱唱几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或者“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总之,他带给我们很多快乐。武笑非则不然,他一入学就递入党申请书,大学第一年还有点自卑,又处在原始积累阶段,等他当上学生会的干部后,就俨然以兄长自居了,经常告诫我们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所以他这人跟我也就关系一般。我们两次闹学潮,他都置身在劝告者的立场,后一场学潮闹得大了点,变成了动乱,结果毕业好几个月都不给分配工作,一直到秋天,才打发我去一个郊县的水泥厂里呼吸灰尘。我去新单位报到的第一天就发誓不再去了,抵抗了几个月,我被单位对我接连不断的警告搞得很恼火,便跑到厂里,把我的档案挖出来当众撕掉,然后掉头扬长而去。过完春节,我怀揣着母亲给我的一笔钱南下深圳,在那里一呆就是八年。三年前,冯小青不告而别,对我的打击很大,我便跑到海南,在三亚的沙滩上晒了两个月的日光浴,基本上花光了我在深圳八年的薪水积蓄,然后坐飞机回到家里。在城里闲逛了几个月,碰到范庭农,这小子已经混上晚报新闻部的副主任了,主任衰朽不堪,范的升迁乃是指日可待的事,而我则完全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范庭农不忘旧谊,要拉我进报社,可我的档案早被我撕了,这样报社就没有进成。范又说,可以算外聘,关系不动,当然待遇也不一样,主要工作是拉广告,提成比例百分之三十五。他说这个比例是他从总编那里争取来的,本报正式职工的提成比例只有百分之二十五。也就是在那次喝酒时范庭农告诉我,武笑非刚刚当上了乃当县的书记。我记得武笑非最初是分配在他们县的计生委的,那是一个冷衙门,不太容易出彩,没想到几年功夫老母鸡变鸭,武笑非都当上县委书记了,我们那一届中就数我混得最惨了。
我现在不明白的是,武笑非当他的县委书记,至少也该有点儿道行吧,何至于跑到省城来让人给勒死。他来自农村,可能是农活代替了体育运动,身体倒挺壮实,骨骼粗大,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有一次高年级的几个男生为一女生聚众斗殴,斗到相持阶段时一方亮出了刀子,于是伤了人,校保卫科的人都不敢上去,只顾打电话报警。那时候眼看就要闹出人命来,武笑非见义勇为,冲上去左一拨拉,右一拨拉,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弄的,刀子已被他夺上手了。我那时候就觉得武笑非不同凡响,有古代大将临阵不乱的风度。据说荆轲兄在集市上买了只陶罐,吊在木棍的一端扛着木棍回家,却让一个扛耜的农夫不小心碰个稀巴烂。荆轲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气定神闲地往回走,一直出了集市。这时后面追来一个人,告诉他“你的陶罐被人打碎了,你不知道吗?”荆轲回答:“知道。”那人十分惊讶:“知道你怎么不向他索赔?”荆轲便用一种高人对低人的不屑与辩的口吻说:“我要的是这只陶罐,那个打碎它的人能赔我这只陶罐吗?既然不能,还跟他噜嗦个什么?”当然,原话可能是“徒争无益”云云,有点书卷气,因为古人说话不一定像今人说话这么直白。那听者如醍醐灌顶,大为叹服,认为这就是高人脾气,日后必成大事,于是就把荆轲推荐给太子丹。太子丹也老实不客气,他正需要一个为他送死的,一般人还真不行,非得是高人不可。这以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总之那时候,武笑非给我们的印象就是整个一高人。高人之所以高,不是从个头上区分的。昨天晚上我去网吧里坐了半宿,一个自称“保卫黑夜”的小网虫在线上说:“黑夜孤单,黑夜赤裸裸,黑夜需要保卫。”又化名“零下八度”发来帖子说:“所谓青春,就是浪费在一场接一场的爱情打击中的一个窒息过程。”这小子准是刚刚失恋,他无论怎么变化多端,我都能揪住他的狐狸尾巴,我教训他:“你他妈懂个屁,真正的高人在爱情里游泳,即使呛了满嘴的月经纸也毫不在乎,他会吐掉月经纸接着游。”这就是我对高人的理解。
我越想越觉得武笑非不可能让人给弄死,一定是范庭农搞错了。为了验证我的判断,看来我是有必要去九莲山庄走一趟的,我便套上T恤和长裤,为了安全起见,我当然没有打领带,就这样下楼,打车直奔九莲山庄。九莲山庄在市区一环以内,装修后升格为准三星级。这个城市里高档宾馆不多,准三星级就算档次不低了。我在大堂里碰到一个小警察,就告诉他我是城市晚报的,并且问他城市晚报有人来过吗?他说有个姓范的主任来过,带一小姑娘,不过又走了。因为尸体已经送去医院抢救,刚走还不到五分钟,人都跟了去,他是片警,就留这儿守候。我跟他聊了一会,他告诉我,他当了五年警察,被老百姓打了三次,光今就被打了两次。问为什么,他说现在不知为什么,老百姓肝火特旺盛,都冲警察发泄,局里又要求他们严于律己,受了委屈也不准还手,这他妈的真是不养儿子不晓得屄疼。我安慰了他几句,又问武笑非到底出了什么事,警察说告诉你你就不要扩散了,这个人是嫖娼不给钱,让小姐的男朋友给勒死的。现在小姐已被捉住,小姐的男朋友逃脱了。我很惊讶,提出要到房间去看看,他便领着我上楼了。在五层的518房间,很意外地碰到一个还在收拾旅行箱的男人,两眼一泡泪水,显得很伤心。这是一个大套间,里面卧室,外面是会客厅,虽然有点乱,但也看不出什么搏斗的痕迹。那个双泪欲垂的男人合上旅行箱,看样子要走,警察告诉我这人是武的秘书,好像姓葛。我便向葛秘书说,我是武笑非的同学,睡了四年上下铺,感情特铁。葛秘书像见到亲娘似的,但并没有扑进我怀里来嚎啕,只是坐在床边垂泪。他哭了一会儿,打开旅行箱,拿出一条很豪华很花哨的领带向我说:“武书记就是被和这根一模一样的领带勒死的!”我说是啊是啊,这根领带看上去实在太结实了。他又说:“今天一大早,就觉得武书记的房间里有异响,好像在吵架,我越想越不对劲,就过来敲门,门突然开了,冲出一个男的,把我撞倒在走道的地毯上,接着又冲出来一个女的,我弓起身,双手抱住她的两条腿,把她摔倒在地毯上,这个小姐就是这么被我捉住的。当时还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叫保安半天没人应,我就跟这个小姐厮打起来。这个女人实在凶恶得很,又撕又咬又踢又撞,我一身上下全是伤,头发也被揪下一撮,裆下也被踢了几脚,终于有人来了,帮助我捉住这个小姐。我回到武书记房间一看,武书记穿得倒还整齐,看样子已经起床了,但却倒在地毯上,脖子上的领带系得很怪,不是正式的打法,有一半甩在脑袋的后面。我上去扶他,一动也不动,一摸鼻子,我的妈呀!气都没有了,我一时心慌,就哭起来,一会儿保安进来了,是他们报的警。”
正说着,范庭农打我手机,很责怪我怎么还没露面,我告诉他我在九莲山庄,范庭农说:“尘埃落定,武笑非没治了。”我说很可惜,范庭农又说:“那个妓女抓到了,叫潘丽,现在刑警队。”我说:“警察通知了乃当县没有?”范庭农说:“刚打过电话,说过就挂断了。”我问葛秘书:“武笑非到省里来,怎么也不给我们来个电话?”他说:“这次来办事,没打算多住,本来今天就该回去,没想到出了这事。”我跟葛秘书说:“要不咱俩一道去趟医院?”葛秘书答应了。
赶到医院,武笑非已被移到太平间,我在院子里碰到范庭农,还有他身边的实习生小姑娘,范庭农说:“想不到老武是这个下场。”我说:“现在怎么办?”“等他们县里来人善后吧。”我说:“我进去看看老武吧。”范庭农说:“你去吧,我已经看过了。”于是我就进了太平间。
武笑非平躺在停尸床上,揭开白布,看到的是一张很富态的脸,略微有点扭曲,但表情还算平和,看上去似乎心满意足,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我掩上白布,出来向范庭农说:“走吧,没我们什么事了。”
二
当天下午,乃当县来了一个副书记,一个副县长,还有县委办公室的徐主任,外加一个司机,驱车470公里赶到省城,住进大江饭店。晚上请我、范庭农,还有公安局的几个人一起在天仙阁聚了一聚,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又轮流讲了一个黄色笑话,气氛很好,大家都很开心。饭后徐主任几个人和公安局的同志回到宾馆去商量善后,我便晕晕乎乎的回家睡觉。刚进入迷糊状态,范庭农打来电话把我闹醒,恶心得厉害,比酒席上的时候更恶心,只好扔了电话去厕所吐了个干净,心说他妈的,晚上那条娃娃鱼的里脊算白吃了。吐完后洗了个脸,这时候虽然头仍在打转,但已不恶心了,便给范庭农打过去,范庭农似乎还清醒我:“徐主任人不错,老武又是老同学,现在不幸去世,我是不是该召集在省内的同学搞一个告别活动。”我说:“老武这事说不上光彩,他的死比屄毛还轻,搞什么鸡巴活动。”范庭农说L:“好歹也是同学一场嘛!”我问:“对外怎么公布?”范说:“就说是死于心脏病。”我问:“那妓女怎么处理?”范说:“公安局会想办法的。”我就不吱声,过了一会我说:“行吧,反正人已死了,再计较那些有什么意思。”范庭农很高兴。
感谢您对拙作的赏识!您的点评十分到位,这的确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的缩影,是一颗邪戾而苦难的灵魂的自我救赎。那个时代离去得并不远,我们至今仍能听到它那回荡在历史的空洞中的恐怖的脚步声。
祝好!
承蒙抬爱,感铭在心!谢谢赐教!
感谢赏识与提携!
借用鲁迅先生的一首小诗:“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谢谢您的青睐!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还请不弃愚昧,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