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月静好忆外婆
一直都想写一写外婆,但动笔起来就犹豫,因为我怕我没有那么优雅的笔调来记录外婆的一生。想起外婆,我脑海里就犹如翻开保存很久的古画,一点一点的打开,美丽动人的画面就那么清晰地浮现出来。外婆在我的记忆里,是那么一位一直美到老的女人。外婆从七十岁起虽中风偏瘫十二年,皮肤依旧没有干瘪,还是那么丰润凝白,一直到终老也没有丁点的斑点。用篦子梳着油光发亮的发髻,抹着淡淡的头油,房间里永远一尘不染,桌上摆着精致的小梳妆盒,镜中映着就是她那端庄秀丽的脸庞以及一丝不苟的装扮,就连装头油的小壶都是那么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甚至去世,她也是安安静静在睡梦中悄然睡去,永不再醒。我总也弄不明白,病魔的折磨为什么没有摧残她的容颜,除了妈妈和我们的细心护理、照顾之外,是不是她一直有什么秘方呢?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知。”这是著名爱国诗人屈原在流放到我的家乡溆浦时写下的《涉江》里的诗句。悠悠溆水,孕育了千年的文化,也孕育了多少朴实、勤劳的人民。我没有追索外婆的家史的能力,但又是什么样的家庭能养育出这么一位灵秀的女人呢?这也是我心中一直不解的谜。虽然,她老人家已离开我们近三十年了,但仍时时到我的梦中来,那么清晰地、慈祥地走来,又看着她乐呵呵的远去,梦中惊醒,才知道仙人已逝,不再归来。外婆的故事只是在老一辈人的口中传说着,时而清晰又时而朦胧,缓缓走来,又渐渐远去。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刻下了永恒的美和那些再也解不开的谜。
我并不知道外婆出身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只记得看户口本的时候,记载的是小土地出租。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土地就可以这样划分,或是有别的原因把土地给卖了,总之她的身份很是神秘。小时候,总有小孩子跟我们吵架的时候,说“你外婆是地主婆,打到地主婆”。在那个还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别人一骂这句话,我们姐妹就不敢做声了。回到家也总不敢问大人们,就默默地观察外婆哪里就像电影里的地主婆了,她梳着光洁的发髻,黝黑发亮,六十多岁的年纪也没看见丝丝白发,干净宽大的对襟衫别着精致的银质的胸扣。六十年代下放在农村,她也能把农村破旧的吊脚楼收拾的干干净净,楼板也被她用水洗涮的能照出影子。满脚泥巴的农民从来都不敢进外婆的屋,他们怎么也不懂城里来的这个老太婆把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是为了啥。
外婆的外家在县城外的平原地带,那里有成片成片的橘园,屈原在《橘颂》里描绘的就是那个美丽的地方,外家的表兄表弟有二、三十位,年年都在橘子红了的时候就把城里的表姐妹们接回家住上一段时间,一家住一天都要住个把月呢,正月里,跟妈妈回娘家拜年又要住上个把月。外婆的自己的老房子就在县城最热闹的街口——西湖口,门口是西湖井。我不知道这两个地名的来由,模糊的记忆中,井是在街的十字路口,井上修着凉亭,四周青石板铺就的路对着四个街口,四面八方来的客人,渴了、累了,都可以来凉亭坐坐,用长长的竹篙挂上木桶到井里打一点清凉的井水喝,木桶做工精致,漆着桐油,在长年累月井水的浸润下光滑透亮,木桶漏了、坏了,都有人主动去修,实在不能用了,也有人家默默地捐赠一个新的,谁也不会去打听这是谁家捐赠的,也没人去计较谁家是否从来没有捐赠过,只要大家都能喝上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外婆的娘家姓夏,父亲就是这条街上的一个小商户,具体做些什么生意,我也无从查实,外婆兄妹三个,都能识文断字,做生意算账也是样样在行,倒是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到了舅爷(外婆的哥哥)这代,却因不能生育而不得不到邻县的大山深处寻了一户人家抱养了一个男孩(我的大舅)以续香火,所以终不能在这个县城里发展成一个大户,县城边有一座山称夏家山,我猜想往上几代应该也是很有实力的人家,外婆及她的父亲百年之后都葬在了那座山上,后来我的大舅也葬在了那里。因房子处在闹市之中,当兵吃粮的军队过路征用过,政府临时召集议事也借用过,落难逃荒的人也收留过,甚至地下党接头也利用过,但曾外祖父却恪守商户之道,不准子女与政府、军队上的人打交道,男儿不吃衙门饭,女儿不嫁当兵郎。但事与愿违,曾外祖父英年早逝,曾外祖母二十六岁就开始守寡,从此家道败落,外婆两姐妹都有曾外祖母的娘家亲戚做主嫁了当兵郎,这就是后话了。
说起外婆的婚姻,就更是传奇了。外婆前后嫁了三个人,从国民党的政府高官到潜伏在国民党部队的共产党的团长到游街走户做上门生意的小裁缝,不知道这中间经历了多少的痛苦与磨难。也从没人去问过她是否真正拥有过幸福,揉碎的心又是谁帮她抚平,起伏的婚姻和情感有让她如何承受得起?一切都是谜,随着她永远的飘逝。
外婆不知什么原因,月事来得很晚,到近二十岁才来了月经,父母原以为她是个石女,虽灵巧俊秀,一直都未许配人家,在家中帮衬母亲和哥哥做生意料理家事。来了月事以后,因父亲去世,母亲只好托娘家的表弟做主寻一户上好的人家。当时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在当地就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家了,加上先前“石女”的传说,让一些男儿虽梦寐以求,却又半信半疑,不敢贸然前去求亲。曾外祖母的表弟是当地的巡官(听说就是现在的派出所的所长),与三教九流都有来往,当即给这位侄女介绍了贵州省的参议,曾外婆很不愿意女儿远嫁外地,且对那人一无所知,表弟当下拍着胸脯保证是户再合适不过的人家,侄女嫁过去就可以享尽荣华富贵,穿尽绫罗绸缎,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曾外婆哭着把女儿送进了花轿,因路途遥远,只有表弟派了亲兵护送,从西湖口到西湖口的河滩码头,短短几百来米的街巷,甚是热闹排场,却让作母亲的伤心不已,她掩面痛哭走到丈夫的灵前,向丈夫哭诉自己的不得已,请求丈夫泉下有知,保佑女儿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外婆的花轿抬上了乌篷船,进入船舱的那一刻,外婆晶莹的大眼睛饱含着泪水,深情的望着自己熟悉的河滩码头和河边的吊脚楼,多少次在河滩洗衣浆衫,喜乐玩耍,又有多少闺中密友在吊脚楼上目送自己的远行,河滩上看热闹的人很多,不知道这里面是否还有曾经跃跃欲试的多情男儿呢?从此自己熟悉的一切都要随着江水远去。进入乌篷船舱内,她静静地坐着,满怀心事,对自己的前途不敢想象,舱内也没有亲人可以倾诉衷肠,就这样一路惆怅一路劳累来到了夫家。外婆的这个丈夫的情况,我就无从了解了,外婆嫁过去到底是做妻做妾也并不知,一年半后,外婆带着一箱子的银元和几箱衣服、绸缎衣料和大小礼品回到了娘家。后来参议也曾派副官前来接太太回家,却被外婆以各种理由回绝,副官只好黯然回府交差,外婆去信请求丈夫给一纸修书,放她自由。参议托表舅再次规劝,外婆却不肯再屈就,曾外婆也以命相拼,表舅也只好作罢。不久,参议见无法挽救,只好寄回修书,断绝夫妻关系,并寄上相当数量的银票作为外婆的生活补贴。这场如梦般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从此各种版本的传奇故事就在那个小县城的大街小巷里传说。其实外婆的这些钱并没有给那个落魄的家带来多少的改善,因为当街的商户几次被政府强制征迁,几次拆房建房,房子越来越小,从临街的门面,变成了衙门后街的两层带偏厦的木楼,当时的政府并没有多少征收的补贴,征收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老百姓也只好忍气吞声,所以外婆的钱都拿出来补贴建房了和其他家用,一家人的生活还是捉襟见肘,并不宽裕。
就这样和家里人团聚了几年后,有熟悉的亲友又给她介绍了驻江西某部的一名团长,此人是我们溆浦本地人,原来的太太因病去世,娶了外婆续弦,外婆嫁过去实际上就是当家的太太。外婆并没有随营,长期还是陪伴在母亲身边,只是偶尔到军营去看看丈夫,或是到乡下探望公婆,聚少离多的婚姻生活,并没有给外婆带来幸福,没多久就传来了丈夫在当地又有了别的女人的消息,外婆日夜兼程赶赴军营,当面与丈夫对质,丈夫面有微词,并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外婆一怒之下当众宣告从此一刀两断,永不来往。临解放前夕,就传来这位团长将被执行枪决的消息,罪名是通共谋反。原来他早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长期潜伏在国民党的部队,直到当上团长。频临解放,受党的指派回到家乡来做相关的准备工作不幸暴露被捕,国民党内部为之震惊,愤怒至及,把他押往县城外寡妇桥边执行了枪决。寡妇桥在县城外的河滩边,空旷荒凉,历年都是作为刑场,故得此桥名,改革开放后县城繁荣发展后此地环境优美,建成开放的城市休闲公园,此桥改名为广福桥。外婆闻此讯,深夜悄悄独往寡妇桥边,为亡灵祈祷祭拜,也表示从此了却心结再不牵挂。
临解放前夕,曾外祖父留下来的财产就只剩下那栋木楼和郊外的几亩薄田。因为没有劳力去耕作,只好租给族人去种,每年收到的租谷仅只能勉强供一大家人糊口。到土地革命登记时,曾外祖父的名下就已经没有土地了,也不知是因生活所迫被变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母亲也从未对我们说起过。外婆仍和母亲、兄嫂、侄儿、侄女们生活在一起,一家人因没有门面可做生意,只好提篮沿街叫卖,做点小生意糊口。岁月摧残,三十来岁不到四十岁的外婆美丽的身影仍是那座小县城里一道亮丽的风景。解放军进城后,许多随军南下的干部都转业到地方政府任职,其中不少南下干部托人做媒,愿与外婆结为夫妻。这在当时真是大好的事情,多少姑娘家家的都巴不得遇上这样的好事,不仅自己能够吃上公家饭,全家人还可以得到各方面的照顾。外婆不知是心意已冷,还是有别的什么顾虑,她宛然拒绝了媒人的托辞,过着自己清贫的生活。过了几年后,有一个从江西流落到本地的一个姓李的裁缝与外婆在别人的介绍下认识了,这个裁缝在本地做活多年,手艺不错,也在此地收下不少徒弟,人也老实本分,只是孤苦伶仃没人照顾。外婆对这门亲事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过多的去过问江西的老家还有些什么亲人,接触一段时间以后,就让裁缝搬进了家门,结为夫妻。也许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外婆对裁缝关爱有加。裁缝也不用四处走街串户上门去给别人做衣服,在外婆家的小楼的厅堂拆开门缝板就可以做生意了,虽门面不大,也不是热闹的大街口,做裁缝店确实再合适不过的了。外婆本来心灵手巧,为人豁达开朗,办事精明干练,帮丈夫的裁缝店打理得井井有条。外婆在裁缝店里迎来送往、端茶送水,忙里忙外,丈夫也乐得轻松自在,专心致志做他的裁缝活,小日子过得安稳平静。但是好景不长,接下来席卷全国的“苦日子”,丈夫终不能熬过,疾病和饥饿让丈夫奄奄一息,弥留之际,紧紧拉着妻子的手,却说不错一句话来,留给外婆的,就只有一把裁缝剪刀和一个非常老式的烧炭的熨斗。丈夫本来就不善言辞,他可能想诉说这么几年外婆带给他的温暖和幸福,也可能想感谢外婆辛苦的操劳,或是感叹命运的不公,总之,就这样带着无比的遗憾,带着满腹没有说出的话撒手人寰了,外婆的眼泪在脸上哗哗的流,流的外衣的前襟都湿透。在丈夫走之前,外婆先后送走了妹妹、哥哥和母亲,加上嫂子另嫁,一个大家庭就只剩下她自己和一个侄儿(哥哥抱养的)、一个外甥女(妹妹留下的)。曾外祖母临终前已把这两兄妹托付给了外婆,从此以后,外婆的角色就发生了改变,从姑姑和姨妈就变成了母亲。外婆开始并不适应,侄儿并没有叫他母亲,而是叫她爹爹,只有乖巧的外甥女改口叫了妈妈。因为侄儿已经基本成人,他选了这么很特别的称呼,把这种过继的关系与自己的父母区别开来,外甥女年纪尚小,孤苦伶仃且乖巧可人,惹得外婆心疼不已,百般疼爱。接受了这一对儿女,外婆从此对一双儿女视同己出,共同生活了几十年,虽清苦,但一家人和和睦睦,日子也一天一天见好,外婆也从秀丽逐渐丰润,直到暮年,岁月留给她的沧桑也没有多少痕迹。
外婆的性格非常的明朗,爱憎分明。爱的人,她可以倾其所有的去爱,去帮;不再爱了,她也绝不含糊,不给一个笑脸,也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从她的三段婚姻的处理就可以看出,她没有留下什么藕断丝连、磕磕碰碰的麻烦出来,她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重新开始着自己的生活,但是她的内心到底怎么样地翻腾我们也无从知晓,也无人知晓。她展现在人前的就是那么爽朗、好强、能干、利索的形象,看不到她的悲伤和痛楚。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嚎啕大哭一场,哭过之后又安静的睡觉。我们搞不清楚她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还是有点老年痴呆症了或是做了什么噩梦,反正我们惶恐一番之后,只好又哄着她继续睡觉,谁也不敢去问她为什么哭,她自己也不解释。外婆自己本身没有生育一男半女,却得以儿孙绕膝,幸福安康地度过晚年,也是她修身养性的结果。她从年轻时就爱帮助人,很苦的日子里,不管怎么困难,只要门口来了讨米要饭的,她都会在家里去搜索一些可以打发的东西给别人,一小碗米、一个糍粑或是一个橘子,特别是看到步履蹒跚的老人,她还会给个凳子让他们歇歇脚,拉拉家常。有一年冬天,她看到有位老太太衣衫褴褛无以遮蔽,就把自己仅有的两条裤子中的一条给了她,哪知哪位老太太却隔三差五前来,弄得外婆只好躲避,因为实在是拿不出什么东西给她了,她细声细语地劝说着老太太,要她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全然不像平时泼辣能干的样子,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在这里赔礼道歉样的。到如今,她老人家的教诲还时时在耳边:出门在外,能搭把手就搭把手,能帮一分就帮一分,人在做,天在看,天老爷都会凭良心的咯。对待儿女的朋友们,她也甚是热情,家里有的,都搬出来,留吃留宿还不够,竟然有几位被变成了干儿干女,连成家娶媳妇都管了,所以到驾鹤西去,却儿孙成群,出殡场面声势浩荡,全然没有那种悲悲戚戚的凄凉,路边的老人很是羡慕,念叨着能修成这等福气也是难得了。
外婆爱干净在我们小镇也是出了名的,街道爱卫会上门检查卫生,都怕进了门,因为站在门口,就可以看到漆黑发亮的土地板,别人不忍去践踏;木质的家具也是规矩整齐的排列,抹的一尘不染,散发着沉静温润的光;虽然也是柴火的老式灶台,全然不像别人家黑乎乎的挂满了蜘蛛网,而是青砖白墙一清二楚;墙角静静的置放着硕大的水缸,盖在上面的板子竟然是一块樟木的八仙桌的桌面;就连劈柴,她都整齐的码放成很好看的形状,我们要是弄乱了,都会被她狠狠地骂一顿,然后又手脚麻利地去收拾,等我们跑远了,她叹叹气又去忙别的了,纵然没有停过。最清洁的牌子永远是挂在我们家,我们也为之骄傲。因为与普通人家格格不入,旁人也喜欢议论,说些风凉的话,外婆依然过着自己的生活,守着自己的原则和情怀。
外婆最可惜的是没有留下年轻时的倩影,因为文革、因为破四旧,她烧掉了所有的旧东西,我母亲依稀还记得有些照片,包括她结婚的婚纱照,那年代,照婚纱照的还是少,她的美丽,随着烟灰消逝。我时常在网上发现一些民国美女的照片,总把她们想象成外婆,或许外婆比她们还美,只是再也没有人记得她的美丽。虽然美貌会随着年华老去,然而那举手投足间的风华却是令人弥久不忘。
有一句话说女人的美丽,四十岁前是父母给的,四十岁以后是自己创造的。四十岁以后仍然美丽,是要靠自己修养,靠自己的善良,如果一个女人心底邪恶,刻薄尖酸,她怎么看都是丑陋的,而平和、淡泊、善良、从容才会一直保持着面善的笑容,跟年龄无关。我曾经在说说上写过:只想做一朵艳不求名的陌上花,不妖不香,沧老天真。淡淡开在自己的园中,不嫌孤独寂寞,不嫌稍微有了荒凉秋色的颓然,在月光练白的如水秋凉中,开给自己看。你欣赏或者不欣赏,我无所谓。也许就是外婆的性格潜移默化的感染了我,朴实无华的我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自怡得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