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难来北往的客……
　　 ——摘自电视剧《渴望》
　　 当我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是中专二年级的学生了。
　　 这个学校的学习环境是男、女合班的。我——一个“男三”，(北京三中）毕业的学生，对这种学习环境既陌生、又好奇，但更多的是好奇。刚一入学时，很不习惯，到二年级的时候也就入乡随俗了。
　　 那时，我很喜欢唱歌，一有时间就学点儿视唱、乐理等知识。一天，我坐在教室里练习视唱，小声的哼哼着一首名叫《鸽子》的歌，复杂的节奏让我有点儿力不从心，一连唱了八、九遍才凑合唱下来。当我为此而洋洋得意，无所顾忌大声唱起来的时候，我的同桌轻轻的用胳臂肘捅了我一下，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这样唱不对，应该……”
　　 “你会吗？”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就顶了她一句。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有点儿失礼了。说句实话，我们同桌坐了一年多，除了一起研究一下功课外，其余的什么也不讲，基本上是没话。今天，人家头一次和自己谈论别的问题，我就给她来了一个下不来台，这也太不近情理了。我正想找句什么话来缓和一下这种僵局，只听她说：
　　 “学习上吗，我先服你，唱歌……”我正等着下文，她却不言语了；只见她手里拿着钢笔在纸上机械地画着。我偷偷的往纸上一看，总共只有十几个字，仔细辨认一下，其实不过两个字——不服！还是女同学比男同学有点儿涵养，心里想的嘴上不说，写在纸上来发泄不平。我朝她看了一眼，只见她上牙咬着嘴唇儿，眼圈有些发红，眼眶里还含着泪水；妈呀，她可别哭啊；眼看就要上晚自习了，她要真哭了可怎么办呀……我一害怕，嘴也不听使唤了，咳咳吧吧的蹦出了几个字：
　　 “你、你、你可别……”我“哭”字还没有说出来，她抢着说：“我长这么大了，还没有人像你这样对待过我。行，等下了课，我给你唱唱……”她生气了。
　　 我没有想到，女同学生气的时候也这么厉害。再说，她还比我大几岁，我不应该这样对待她。“唉！”此时此刻，我真想给她赔个‘不是’。别的都不讲，比我大就是个资本。要是住邻居，我不还得叫她“姐姐”吗？我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她正在做数学，看那个认真的样子，气好像是消了。
　　 “干脆等下课再说吧！”我心里这样想。
　　 不知为什么，这节自习课显得那么长，心里也觉得乱糟糟的，实在是安不下心来，这一场不愉快的谈话，使我想起了不少的事情……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五日，是我到学校报到的日子。
　　 那天早上，妈妈把我送出门口，嘱咐我：到了新的学校，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和同学们搞好团结。你那个脾气可得改一改，不说话一句没有；一说话就噎死个人。在家能原谅你，到了外面，你可要碰钉子。你岁数也不小了，要学会独立生活，不要总是想回家，谁也不能跟你一辈子，今后的生活要靠你自己了……
　　 我一边想着妈妈的话，一边走着，离家越来越远……
　　 我本来是个性格比较孤僻的人，喜欢独处，也喜欢猎奇，更喜欢在安静的环境里思考问题。入学后，同学们背地里都说我的性格太古怪，像个老学究暮气沉沉的。我听了这些话，也不去反驳，倒是乐于默认。自从喜欢上唱歌后，他们又说我变得多愁善感了……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一年多的学生生活，对我来讲是平静极了，像一潭死水，没有什么人在我的小圈子里捣过乱。
　　 可是，今天我却捅了娄子。是她伤了我这个“高材生”的自尊心了吗？入学以来，论学习成绩，我在班里是拔尖儿的，身兼七个科目的课代表，大家都说我是老师的得意弟子，我特高兴。可是刚才，她说我唱错了，难道我这一年多的乐理白学啦？越想越觉得窝火，本来想赔礼道歉的心情一扫而光，剩下来的倒是一种想和她较量一下的报复心理，我倒要看看她有多高的水平！
　　 “怎么还不下课呀？”我心里嘀咕着。
　　 “你怎么不做功课？”半天没有理我的她，突然问我。
　　 “就剩下俄语了， 其他的早就做完了。”我急忙回答说，并且使用了平常我不太熟悉的和蔼的语气。
　　 “那就快做吧，一会儿就该下课了。”她冲我微微一笑。看来她的气是真消了，可我的气真来了。
　　 也真倒霉，本来学了三年的英语，到这里又改学俄语，心里腻烦死了，作业不做又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写，马马虎虎、交差了事。
　　 一声铃响，下课了。同学们一个个把椅子放到桌子上走出了教室。
　　 我回过头来，就想让她给我唱那首歌，一看她却不见了。我的火不打一处来，使足了劲喊了一声：“陈蓉”！
　　 “唉——我在这呐，你吓了我一跳。”她拿着一把笤帚惊魂未定的地问，“干吗呀？”
　　 “没、没事……”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好，心里不住的责怪自己太冒失了，一心只想听歌，连值日都忘做了。
　　 “先扫地吧！”她这一句话，才把我从尴尬的局面中解脱了出来。
　　 好在教室的面积并不大，地一会儿就扫完了。我们开始把椅子从桌上搬下来，这是值日最后的一件事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们俩，我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很不自在的情绪涌上了心头。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和一个女同学单独在一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总之有点儿别扭。我抬头看了看离我五、六米远的她，也正在从桌上往下搬椅子，那动作显得很从容，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只剩下几把椅子了，我真想快点儿听到她唱，动作也就快了起来。
　　 “当我离开了亲爱的故乡，只有你知道我……”突然，耳边传来了这句我刚刚熟悉了的歌声，是她在唱，真的，是她在唱！我扶着手里的椅子，抬起头来，仔细的听着——
　　 她的声音圆润、行腔自如，宛如一宗清澈的泉水，缓缓的向前流去，歌声里充满对离别的故乡的眷恋之情……我对“声乐”虽然不懂，但凭我的直觉，她起码是学过一点儿“声乐”的，我简直被她的歌声惊呆了。她一边走一边唱，一边把椅子从桌上搬下来，这动作对她的发声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她慢慢转过身来，环视了一下教室，就朝我这边走来。走着、唱着，唱着、走着，我呆呆的看着她，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当她和我相距只有一米多远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儿不知所措了；我下意识的放下已经在我手里摆弄了半天的椅子，只见她对我微笑着，点了点头，那意思好像是说我就是来放这把椅子的；我也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好像告诉她我明白她的意思。其实，我根本就不明白。
　　 动听的歌声充满了教室的整个空间，我完全陶醉了……天边的晚霞，飞翔的鸽子，海上的帆船，岸边的恋人，都显现在我的眼前，这一切多美呀！
　　 此刻，她站在窗前，望着远方，茫茫的夜色里，远处闪烁着的灯光，加上迎风吹来的乡土气息，伴随着这美妙的歌声，真是诗一般的境界。
　　 歌曲要进入尾声了，我发现她的情绪却到了高潮；她的眼睛平视着前方，好像在期盼着什么，看不到边，望不到头。我远远的望着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散的编成两条辫子，一条在胸前，一条在背后；她的前额舒展白皙，两道细细的、像用碳笔勾画过的眉毛和那长长的睫毛一起，陪衬着那对稍带蓝色的、深邃的、明亮的眼睛。她的脸庞静雅、秀美；虽不像有的女孩儿，一笑有两个酒窝；但是，她的笑容，却包含着女孩那种含羞内向的性格。她的个子不高，长的很匀称；在一条剪裁的、十分得体的连衣裙的衬托下，她的整个身段显示出非常协调的曲线美。在我们共同学习的一年多里，我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观察过她——说句心里话，在我眼里她很漂亮。
　　 歌声不知在什么时间停止了……当我把视线再转到她的脸上的时候，我发现她正在看着我，那眼神分明已经猜到了我的心里，我猛然感到全身的热血都涌到了脸上，我的脸在发烧，我怎么可以这样大胆的去打量一个女同学？为了掩饰这种不安的心理，我连连说：“你唱得真好，真好。”
　　 “你恐怕没有听进去吧？”她问。
　　 没等我回答，她又用一种近似于无可奈何而又稍带责备的语气说：“你呀……咱们回去吧。”
　　 我们离开教室，顺着柏油马路，慢慢的向宿舍走去。
　　 月亮出来了，被薄薄的云层遮住了，朦朦胧胧的，给这夜色增添了一种神秘的色彩。前面三三两两的走着几个人，不时传来一、两声爽朗、清脆的笑声。
　　 一路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低着头，看着地上的两个影子，它们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互相等待着，又互相追逐着。往常，这段路要走十几分钟，今天却觉得短了。前面就是岔路口了，她等我走近了，用俄语说了声“再见”就向前走去。
　　 “今天的事怪我不好，你就别生气了。”我急忙追上去对她说。她停下来，慢慢地回过头。
　　 “是真心话吗？”她问。
　　 “真的！”我边说边低下了头。沐浴在月光下的她，好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像般高雅而又圣洁。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好像在搜寻着什么，我被她看得有点儿发窘了；她笑了，笑的那么甜，笑的那么美，笑的那么自信。我从来没有见过出现在她脸上的这种笑容。这一回合的较量，我算输了。
　　 她一边看着我，一边往后退，猛的一转身就跑开了。一会儿，那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就在夜色中消失了。
　　 我继续往前走着，透过两排杨树就看见宿舍了。
　　 我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只觉得脑子里乱的很，于是我就在这很少有人停留的杨树间，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今天的事情，在人生的道路上给了我新的启迪。
　　 晚风一阵阵吹来，树上的叶子被吹的哗啦啦的响，远处还间或传来悦耳的六弦琴声。月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斑斑点点的，组成了一个个奇怪的图型，当你刚想辨认的时候，一阵风又使它们摇拽起来；风一停，一个个新的图型又组成了。
　　 我闭上眼睛，仰着头，靠着身后的树干，思索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快过新年了。大家都在忙着准备新年联欢会的节目，我和姐姐也忙的不可开交，完全沉浸在喜庆之中……
　　 一月一日的早晨，白雪覆盖了大地，我踏着雪向教室走去……
　　 昨天晚上，开完了迎新联欢会后，姐姐告诉我明天到教室等她。人多眼杂，我也没问什么，点了点头就算答应了。
　　 自从引起我和陈蓉争执的那个晚上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她教我不少苏联歌曲，还帮助我学习俄语……以前那种拘谨寡语的情景，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一天，上晚自习时，我鼓足勇气写了一张便条给陈蓉：“我想认你做我的姐姐，你愿意吗？”
　　 “我愿意，也愿意有你这样一个‘小星’弟弟。”她在回复中把我姓名中的‘兴’字改成了‘星’字，她可能不喜欢那个代表富贵的字；我们的“姐弟”关系就这样确立了。
　　 其实在我的心里，她早就是我的“姐姐”了。为了不引起议论，我们对谁也没有谈起过这件事。我没有想到这一纸文字成为我有生以来最牵挂的承诺，当然，这是以后的事了。
　　 推开教室的门，姐姐已经在里面等我了。
　　 她穿了一件藕荷色浅花儿的罩衣，系着一条鲜红鲜红的围巾，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新，靓丽；一副毛线织的白色手套，戴在她那纤细的手上，左手握着拳，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新的一年开始了，送你一件礼物！”姐姐说。
　　 “真的？”我被这意外惊呆了。
　　 她慢慢的向我走过来，伸开握着的左手——一枚金光闪闪的、母指盖儿大小的毛主席像章，展显在我的面前。这枚像章精致的让我都有点儿不敢碰，生怕把它弄坏了。
　　 “喜欢吗？”姐姐问。
　　 “喜欢！”
　　 “我给你戴上。”
　　 “嗯。”
　　 她站在我的面前，近得我都能闻到她脸上淡雅的擦脸油味儿；虽然是我的姐姐，我还是很别扭。相处这么长时间，我们从来没有挨得这么近。教室里静极了，甚至能听到我们的心跳。我下意识的往后挪着……她一下扶着我的胳膊，说：“你别躲呀！”
　　 “没，没有啊！”我嘴里虽然这样说，但是我还是在往后退着……
　　 “你自己戴吧！”她说。随后，就把像章放在我的手里。
　　 天冷，手僵硬的很，这么个小像章怎么也戴不上。看着我那笨拙的样子，她笑了：“还是我来吧！”像章戴好了，可是，姐姐的手却让像章上的别针给扎了；血﹐都流出来了。
　　 “疼吗？”我问。
　　 她一边吮着手指一边说：“不要紧；好了，回家吧，问你爸爸、妈妈好。”
　　 “你也替我向你爸﹑妈问好。”我随口回答说。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姐姐的母亲早已去世了，她是和她的父亲把妹妹带大的。如今，她的妹妹，已经是中央音乐学院大一的学生了。难怪她的歌，唱得那么好，原来是受她妹妹的熏陶。
　　 “对不起，我忘了！”我连忙道歉。
　　 “没什么，走吧！”
　　 我走出教室，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关门的姐姐；一扭头，戴着毛主席像章，跑出了教学楼，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成了我和姐姐，在学生时期，近距离接触的最后一次。
　　 ……
　　 这年暑假过后，一开学，我就发现我和姐姐的交往被披露出来……
　　 人身攻击﹑恶意中伤﹑流言飞语、鄙夷不屑的眼光、充斥了我们生活的所有空间，我们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在那个不知道尊重别人隐私的年代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用不着申辩，也无需申辩，这些人无非是说我们在谈恋爱。“姐姐”就是“姐姐”，“弟弟”就是“弟弟”，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吗？在那个年代是找不到“姐弟恋”这个词的。真是太可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