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糟鱼
糟菜在鲁菜中独树一帜,尤其以糟鱼为首。儿时,每到春秋两季,三不动就有东平湖区的贩子,骑着洋车,驮着一大铁皮箱糟鱼售卖。他们用很浓的、带点儿河南味儿东平口音喊:“糟鱼!五香糟鱼!东平湖的糟鱼!”
每当这时,街坊都会端着粗瓷贴花的八寸白盘匆匆出门。看到卖鱼人走远了,就在后边扯着嗓子咋呼:“哎!卖鱼哩!停歇!”卖鱼人听见后边有人喊,就马上掉头,迎来又一桩买卖。如果此人恰好耳背或逆风而行,可端盘子的街坊又十分垂涎于糟鱼,那就采了!一个在前边骑着洋车喊,一个在后边远远地一路小跑着喊。只是喊的内容不同。前者依旧“糟鱼!五香糟鱼!”,后者则紧抓着盘子,大叫:“哎!哎!卖鱼哩!停歇!卖鱼哩!停歇!别走咧!哎!卖鱼哩——”
前者串了大半个庄,后者跟了大半个庄,直到遇到下一个买鱼的才停下。这时,跟了一路的街坊往往扶着土墙或坐在墙根儿喘口气儿,轻咳一声,走上前去,先对买鱼的熟人道:“哎哟!他奶奶的,撵了老远,就是不停歇!吃个鱼易啵?”熟人拍着手哈哈一笑,对卖鱼人打趣道:“吃你的鱼真不易!白吃吧,别要钱了……”卖鱼人报以哈哈一笑,紧接着说出一个很大众化的价格。
如果一个买鱼的老妈妈嫌贵,他会陪笑道:“大娘,没法便宜了。一霎儿给你多舀点鱼冻子!”这么一说,甭管多丝挠(本地方言,意为斤斤计较)的“大娘”,准会乐呵呵的。并且在付过钱之后,总是说:“再给俺舀点冻子!多舀点!多舀点怕什么?又不是没给你钱!”
卖糟鱼的来了,爷爷也会买。每次都买,买很多,给卖鱼的要很多冻子。端回家,放在案子上。我总会洗洗手,捏一块儿尝尝滋味。有时会吃到鱼苦胆,跟黄连一样苦。奶奶看见会故作生气地说我“属高丽的”,说我“狗窝子里存不下好窝窝头”。我会赶紧再捏一块儿,拔腿就跑。跑到葡萄架下时,耳侧传来奶奶的一声喝骂:“你奶奶的!狗窝子里存不下好窝窝头!”爷爷听见奶奶大喊,马上朝奶奶怒目道:“俺孩子愿意吃就吃!你管什么!”接着,二老就赌气,拌嘴,直到饭点儿,妈炒好菜端到饭桌上。
但是这时候,糟鱼已经对我没有了诱惑。糟鱼刺儿是“面”的,鳞是“面”的,鱼翅、鱼尾巴、鱼肉都是“面”的,没什么吃头!做鱼的人可能很邋遢,鱼肚子里往往藏着一大坨鱼肠子,有什么吃头?尤其是那股很冲的又不像醋的酸味儿,教人“回味无穷”,有什么吃头?可爷爷爱吃。
他自幼丧母,出生在军阀混战的年月,成长在抗日战争时期,济南解放前与奶奶结为连理。他年轻时去东平贩过鱼,推着独轮木车,九十多里地,来回走着。一趟趟下来,勉强养家糊口。或许,他对糟鱼的喜爱就是源于那时。他仅认识自己的名字,但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他们这一代人,没有文化,但是很伟大!
有时集上有卖半尺长的鲢鱼拐子的,爷爷也会买。买回家,让奶奶“迟”好,一条一条整整齐齐地码在瓦盆里,撒上五香面儿、盐腌腌。腌的火候到了,在锅底铺上白菜邦,把鱼一条一条摞在上边,加水加醋加盐,加葱姜花椒大茴香,盖上盖儿,大火猛炖至开锅,在小火慢熬。不一时,糟鱼出锅。这样做出的糟鱼,刺儿不“面”,大概与我趁奶奶不注意总掀锅盖有关。但绝对比买来的好吃。我会就这它,吃半个奶奶蒸的馒头。
屈指算来,这些事至少发生在十四五年之前。奶奶已故去十年,爷爷也已去世六年了。
记得大二的时候,有次回家,妈买了条糟鱼,真空袋包装的,有三斤多。刺儿,鳞,鱼头,鱼尾巴,鱼翅。里里外外都是“面”的,只是没有冻子,不太咸,欠些滋味。渐渐地,我发觉我也爱上了那味儿。
泰安之外的许多地方没有糟鱼,它是真正的东平湖特产。我的许多同学从没吃过抑或听说过这种吃食,跟他们讲糟鱼,无从谈起。
忘了说了,糟鱼多用鲢鱼来做,因其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