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混 沌 (小说)
那受过痛苦的,必不再见幽暗。
——旧约•以赛亚书
一
每一堂课都成为精神的折磨。
乔树生一面心不在焉地瞄着窗外,一面把手伸进裤裆,握着那只膨胀而兴致勃勃的小活物。为了掩人耳目,他特别满足于坐在教室的角落,这样,除了同桌,再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蠢动了。
窗外是一片尚未复苏的小树林,枝丫枯槁而支离。数学老师恶狠狠地拿粉笔砸着黑板,威胁这帮未成年的学生:“轨迹,轨迹,‘鬼’都发‘急’!都给我长点记性!尤其令人胆寒的是,化学老师常弄来几只玻璃瓶子摆上讲台,在他舞动小棍子时,瓶里便会喷出一股神秘的焰火来,配合着含混不清的咒语与公式,十足一个中世纪传说中的巫师。每天,只有语文老师进来时,乔树生才稍微打起一点精神来,就像旱地里的枯苗受了甘露,显示出短暂的生机,但语文课结束了,下一堂便是政治,他又立即蔫吧下来。
同桌是牛高马大的女生邵晓娟,成天嘻嘻哈哈的,喜欢对同学打一掴、摸一把或挠一爪、撞一下,成绩奇差,却丝毫不以为意,乔树生认定她“全无心肝”。邵晓娟尽管马大哈一枚,但私事处理得特别好,从未当众出过“纰漏”。乔树生原以为她“全无心肝”,现在看来,事情远没那么简单,或许这早熟的小妇女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不想点破他罢了。如此一思,他惊出一身冷汗,如果邵晓娟把他的那点隐私抖搂出去,他还有脸活吗?即使密告给班主任,让那位正派得能让雷锋同志羞惭自尽的革命道士将他请去“谈心”,也势必使他直堕地狱,且将永世不得翻身。乔树生心惊肉跳地颤栗了一个多星期,见邵晓娟并无出卖他的迹象,这才渐渐安下心来。
同学徐峥,家离学校不远,仍坚持住校。大宿舍是闹地震那年搭建的防震棚,毛竹弓上铺上油毡和稻草,再用稀泥糊严实,格局有点像南方的乌篷船。每小棚可住十六人,两小棚连为一大棚,共四排,整个棚区住了一百多人,四分之三的男生,四分之一是女生。学校前后各有一口大水塘,学生们洗漱、浣衣全在塘边,冬天水寒,但习惯了也没什么。徐峥最爱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在棚区唱,在水塘边唱,在班上也唱。这首歌是徐峥带进学校的见面礼,多年以后,有人提起歌曲的作者似乎是王洛宾,但对于乔树生们而言,毋宁说是徐峥独家创作并演唱了这首歌更为确切。徐峥就是唱着这首歌去招惹女同学的,一般情况下都很安全,那天也不知怎么的运交华盖,竟惹翻叶文玉,让她狠骂一顿。徐峥立即很绅士地逃走,他妹妹却打抱不平,跳出来与叶文玉撕逼,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了足足四十分钟。这一幕碰巧让乔树生撞见,令他大为失意,原以为叶文玉温文尔雅的一淑女,没想到粗起来胜似泼妇。不久,叶又擅自将自己的头发剪短,两只小辫子没有了,脑袋便像个大拖把,把乔树生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美感也毁灭了。他发誓不再爱她,一时又选不定替代的人物,心中烦乱苦闷,风云激荡,几乎连看破红尘的心思都有了。
那以后,约有十来天他都没去上课,整天窝在宿舍里写小说,他发愤要写一部长篇小说,记述这令人绝望的学校生活,而且,听语文杨老师说过,有个叫王蒙的,十九岁就写出了长篇小说。虽然说,还有四年半他才达到十九岁,但也时不我待,不能蹉跎岁月。杨老师曾当众宣布过他的创作才华,这等于是提前许诺他一部长篇小说的荣誉和稿费,可惜,杨老师除了课本与教参之外,并没有多少可供浏览的文学类读物;乔树生只在杨老师那儿读过一本手抄版的无名氏杰作《梅花党》,娟秀的钢笔字,在练习本的横线上一律右斜,像五线谱上跳动的小蝌蚪。小说写的是美蒋特务郭德洁与李宗仁,在中国秘密创办“梅花党”,招兵买马以及从事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成果、危害社会主义伟大事业的种种罪恶活动。当然,按照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这伙特务最终一个也没跑掉,案子破了,坏蛋被抓,社会主义江山依然固若金汤。这部小说让乔树生深刻的领略了什么叫做“文学的魅力”,他读得紧张、气愤、痛快、舒畅,如闻仙乐,如饮琼浆,因此就萌生出当一个作家的良好愿望。就在乔树生凭借他天然的“创作才华”,趴在宿舍的土坯炕上构思时,班主任秦老师不识时务地闯进来,打断了他的泉涌文思。
秦老师直截了当的指出旷课的错误,并声明写作不是朝夕之功,显示出对乔树生的创作计划并非一无所知,而这正戳中了他的隐秘私处,写作正是他此时最不愿意被人过早发现的“绝密工程”。因此,这场谈话的效果可以想见,乔树生直着脖颈、面皮紫涨得与秦老师大吵一场,之后,又拒绝了教导主任要他“写检查,狠挖思想根子”的“哼哼教导”,最后干脆收拾了书包、铺盖和咸菜罐子逃回家去。
他向他父母说:“学校里学不到东西,尽胡扯鸡巴蛋!我不上学了,在家帮你们干活,一面自学成才,你们就等着靠我享福吧!”
他父亲说:“你狗日的别后悔!”
乔树生赌咒:“后悔我是鳖弄的!”
他妈说:“你身子骨嫩,干不动活,要是书念累了,你就在家里歇几天再去。”
乔树生不高兴了:“妈,你别打岔,我讲话算数,我说不念,就是不念,你们不要把我的话当玩的!”
其后,虽然学校两次让人带口信要他回去上课,乔树生果然信守承诺,父母拗不过他,并且也未见得念书能派多大用处,也就随了他。
二
转眼春尽夏至,田里的禾苗郁郁葱葱的,妇女们扛着耘耙去薅草,乔树生也夹在其中,因为他“农资”太浅,算不上整劳力,只能在女队里“实习”。男人出工一天,记工分十分,妇女六分,像乔树生这般半大的孩子,每天只有四分,这使他时常觉得屈辱。他想证明自己的实力,便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挑战本村的“牛二”,两人比赛挑大粪,一担大粪连桶重约一百七十余斤,乔树生憋红了脸,肋排被碾压得能听出爆破音,也只能挪动个七八十米,幸而他母亲及时赶到,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警告他一旦“挑伤了力”,一辈子的后患,然后不由分说把乔树生拉扯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在大田里薅草活不累,而且满眼青山绿水、白鹭蹁跹、水气氤氲、惠风和畅。妇女们家长里短七扯八拉,加上上下田里那几个卓有才艺的“热闹人”拖腔甩调地唱起山歌,那情那景,那趣那味,都足以让这个以“隐逸文豪”自居的乔树生满心喜悦。
歌中这样唱道:
栀子开花枝打枝,
庄稼宜早不宜迟;
笋子出土渐渐老,
黄金难买少年时。
河那畔的对歌飘来:
天上大星朗朗稀,
地下穷人穿破衣;
朱洪武讨过饭,
他能做皇帝。
这边又唱道:
樱桃好吃树难栽,
粑粑好吃磨难捱;
日子难过年好过,
山歌好唱口难开。
唱到“日子难过”时,不免心情有点灰暗,于是开始互相调笑:
东塘挖藕西塘(里)栽,
心肝哥哥(你)半夜(里)来;
绿荷遮荫嫌夜短,
掰断藕节丝还连。
再唱下去,渐渐就专打下三路了,什么“十八摸”、“小寡妇思汉”,什么“罗裙两边分”等等。就那么点儿乐子,他们却尽情地渲染,丝丝入扣,模拟得粗鲁而率真。乔树生自我定位是一“典雅”之士,很不屑于继续听下去,但山歌又勾起了他疯长的文绪,情不能抑,便坐在绿草如茵的田埂上寻词觅句起来。
一块稻田薅完,妇女们转战另一块田,乔树生的堂嫂从他身边过,因为田埂狭窄,她便趁他发呆的功夫从他头顶飞跨过去;,乔树生醒悟过来,周围的妇女们正在哈哈大笑。古人云,女人过头要倒霉,平时碰上女人晾在外面的花裤衩,男人们都要远远地避开,何况一个活蹦乱跳的女人,携带着她的性器官从头顶一越而过?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乔树生满腔怒火,当即破口大骂,而他堂嫂也不是省油的灯,先还嬉皮笑脸地笑骂,渐渐认真起来,就骂得很有水平了,像诗人引用典故,把乔树生生平行状一点一滴编入其中,句句有出处,而又句句不重复。树生妈左右劝不住,只好骂儿子,因为得罪人家,不如委屈自己,这就使得乔作家更加愤怒了,他扔了耘耙,跑到河湾的林子里大哭一场。他痛心的倒不是与堂嫂的对骂输了,而是自己的母亲混淆是非,甚至助纣为虐。
三
邻村的同学趁星期天回家讨菜之便来看树生,同时带来杨老师的口信:新华书店征订《现代汉语词典》,杨老师已预订一部,并替乔树生也预订了一部,问他究竟想不想要?杨说,搞创作没有一部好词典是不可想象的,没有好词典,就像没有火柴,古人钻木取火费尽心力,而今只要一根火柴就解决问题,所以火柴的重要性不言自明。乔树生当然明白“火柴”的重要性,就让同学回复杨老师,这词典他肯定要,杨老师千万别给了别人。同学完成了信息传递后便告辞而去,仅仅喝了口水而没有留下来吃饭,这让树生妈内疚了好一阵子。
接下来的难题是,买词典的钱从哪儿出?定价五块四当然不便宜,但如果考虑到它的巨大附加值,尤其是它可以点燃一堆伟大的文学柴垛,这个代价也就不能算贵。乔树生演算了一下,如果攒鸡蛋卖钱买词典,一个鸡蛋七分钱(大个的,小的六分五厘),则约需七十八只鸡蛋才能低值;家中现有鸡蛋二十只,是两个月的积累,尚缺五十八只,得等多久才能凑齐?乔树生用一元一次方程式求解,但他的数学实在怂包,日弄半天才算出结果。他把这一方案告诉母亲,没想到母亲诡秘一笑,只说鸡蛋不能动,却又不宣布不能动的原因,好像天机不可泄露,弄得乔树生心痒难耐。这之后不久,家中来了一个五十多岁且缺了门牙的瘦小男人,算起来是远亲,在亲热的气氛中当仁不让地吃喝一通,首先便是一碗待客的糖水鸡蛋。乔树生默默地在心里减去被他吃掉的三只鸡蛋,他懊丧不已。紧接着,家中又来了几拨客人,男女兼备,眉眼不善,吃喝俱很泼辣,甚至对家境和树生本人也评头论足起来,这事引起了他的警觉,并缓缓地品出了其中的玄妙。客人离去的当晚,他郑重地质询父母,回答乃意料中事,但还是使他深感被愚弄的恼怒。
“伢子,趁你老子娘身子骨还硬朗,赶紧给你订一门亲,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什么?”乔树生大叫起来,“我不要订什么亲!谁给你们权力来干涉我的私事?!”
乔父大声说道:“老子把你养这么大,这点权还没有?!”
“可是你们根本没问过我!你们问过我吗?屁也没放一个!你怎么知道我会同意?”
树生妈过来打圆场:“伢子,这事不是不问你,怕你丑,不好意思开口,再者说,哪家不是大人做主?”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乔树生因为鸡蛋上的损失已无可挽回,又兼父母强奸民意,早已气恨交加,几乎要哭了,“人家已经答应杨老师了,回头词典买好了,拿什么还人家?”
乔父磕磕黄烟锅子,轻描淡写地说:“那什么,词典又不能当饭吃,要来什么用?”
乔树生爆发了:“你懂个屁!词典就好比火柴,你懂吗?火柴是什么?古人为什么钻木取火?为什么落后?为什么落后就要挨打?就因为没有火柴!你懂不懂?!”
乔父不懂,但却被儿子这番气势磅礴的训导加上质问弄得很伤尊严,便拉下脸来把儿子“畜生”长“畜生”短地臭骂一顿,乔树生自然不便针锋相对的回骂,于是采取迂回闪击,发下毒誓坚决不要这门亲事,表示如若食言,他宁愿上山让蛇咬死,下田给牛踩死,出门被车撞死,反正“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看你们订的这门亲给谁用?这样恶吵一阵,大家都很不愉快。
几天之后,那缺牙的男人又来了,一家人又忙活起来,树生妈要他换身衣裳,随他们一道去女方家里“看亲”,乔树生余怒未息,自然不肯。僵持既久,乔父悟得症结所在,便找个台阶自己下来,说:“那什么,过几天把小黑猪卖了,给你买词典。”树生妈立即接上话茬:“你老子发话了,给你买词典,你还不快歇了?人家大表伯为你的事,三番五次跑腿,你一句承情的话没有,还翻肘筋,显得我们家多没家教,你就是不愿意,去看看又能怎么样?”如此连哄带劝,乔树生深觉有理,且在词典问题上又扳回一局,不免心中舒坦,于是嘟嘟囔囔地换了衣裳,随他们去“看亲”。
过去一见,是个小丫头,十四五岁模样,小胸脯刚刚隆起一点,长得还算清秀。但是树生的心里还是疙里疙瘩,总觉得这样太俗气了,一点情调都没有。虽然几乎每天都在渴望女人,然而这种拉皮条式的解决方案,既不浪漫,又无文趣,终究是耿耿于怀。他渴求一场奇遇,一种超越常轨的两情相悦,一段前世修来的一见钟情,虽然不满,但去了就是态度。女方一家对小乔也似乎还算中意,于是长辈们撇开两个主角,聚在一起讨价还价起来。一餐饭后,乔父已是微醺,带回家的谈判结果是:全部彩礼六百六十元,订婚时先交二百,以后每年一百,到十八九岁时结婚,余款一次付清。乔父母合计了一下,这个条件尚可接受,先艰苦个三四年,待媳妇过门,就可以逐步捞本了。
非常感谢您为拙作付出的辛勤劳动!这么一篇不成器的作品,让您破费了时间和精力,倒使我惶愧不已了。
天涯咫尺,遥祝春褀!
祝好!
茶,敬茶,敬香茶!
坐,请坐,请上坐;请天龙受我一拜!
春风豆蔻,遥祝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