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咱们先认识一下：我姓华名为，男性，今年五十六岁，是农村人。人们都说我的姓名不错，富有诗意，这不是我的功劳，是我爹给起的，我得感谢我爹才是。
　　 我姓名再好也没投个好胎，是农民出身，细一想世界上人名响亮的有千千万万，还不都是平民百姓吗，我这算什么呢，这样一想心里也就平衡了，农民就农民吧，只要有饭吃、日子好过就行。可是，即使是这样的心愿也很难实现，咱的手脚被捆绑着，日子不好过呀！我那时还小，少年不知愁滋味，家里一切都是我爹娘给顶着哩。我在家里的孩子中排名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大家子七口人，日子过得真是说不得。我爹娘一生勤劳（要活着不勤劳怎么办），紧做巴拽，头发累白了，腰累弯了，日子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我爹又一次看着我们，苦着脸说：“你们有哪个嫌咱家日子不好的，张嘴说，你们大姑家孩子少，捎信说让过去一个跟她过。”我们几个蔫蔫的，谁也不说话，心里却通通打着鼓，就怕爹娘一句话让自己离开这个家。爹用两眼四周看看，见我们几个谁也不言语，他大概是看出我们心里都不愿意，便接着又说：“看来你们是都不嫌跟着我受苦啊，那我就回了你姑吧。”
　　 “爹，娘，我想……”十五岁的姐姐突然开口了，却是吞吞吐吐的，我们都两眼睁睁地望着她。
　　 “丫头，你想说啥呀？没一点痛快样！”爹是急脾气，他催着姐姐。
　　 “我……想回来帮你们。我，不想上学了……”姐姐不敢迎视爹虎那视眈眈的目光，她低了头，脸红红地嗫嚅着。
　　 “这……”爹眼里燃烧的火蓦地暗了下来，他眉头拧着，大口地嘬着旱烟袋。娘和我们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姐姐，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让人意外和惋惜的问题。姐姐那时正上初二，她的学习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她心里真的舍得放弃上学吗？屋里的空气宁静而沉重。还是爹打破了寂静，他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姐姐像最后征求她意见似的，说：“丫头，这事儿你可想仔细喽，以后后悔了，可别说我和你娘不供你念书。”
　　 “爹，娘，你们放心吧！我打定了主意。只要你们不拦我，我到多会儿也不会怨你们的！”姐姐态度很坚决，她的眼里燃烧着炯炯光芒。我的心却凉凉的，嘴里忍不住地问她：“姐，你真的不再上学了么？”
　　 “嗯！”姐姐像是很高兴地样子，看着我们几个，叮嘱着：“姐从此和爹娘一起供你们，可都要好好学习啊。”
　　 那时，我家共有三个孩子同时上着学。
　　
　　 （二）
　　 我这人学习成绩不是多好，就算是中等水平吧，这一点我恐怕是要辜负了我姐的殷切希望了。我也不是不想好好学习，可就是听不进去老师讲课，时常人坐在课堂上，脑子里琢磨的却是上学路上那棵老槐树上的喜鹊窝，想着那里面到底有几个喜鹊蛋蛋。有一次我想得正美呢，邻桌的二球用胳膊肘直撞我，并低声地叫我：“快，老师让你起来回答问题哩！”
　　 我如梦方醒地晕晕乎乎站起来，不暇思索地大声回答：“可能有八个！”
　　 “有八个什么？”女老师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地问道。
　　 “喜鹊蛋呀！”我大言不惭地回答着。
　　 全班哗地哄堂大笑。我这才知道自己回答得不对，脸红红的不知所措。
　　 “上课不注意听讲，脑子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坐下吧。”女老师忍住笑，看着我，说，“华为呀华为，你这样下去不辱没了这好听的名字才怪呢！”
　　 我感到无地自容。妈的，你说我上课不注意听讲吧，可每次考试时，发下来的卷子有不少题都会，这也难怪老师和同学都说我脑瓜聪明，我也承认自己脑子不笨。像我邻桌的二球就不行啦，用一句时髦的话说，他简直笨死了。语文作业抄我的，数学作业也抄我的，自己就是不动脑筋。嘿，你说也怪，二球你说他笨吧，可他上课俩眼巴登巴登看着黑板还挺听讲，那是连眼珠都不待眨一眨的。可他为啥课后留的作业啥也不会呢？真是奇了怪啦。我也提醒过他：“你别老抄我的，真到了考试时有老师监考，你不作了瘪子了吗？”
　　 “可那些题我不知从哪下嘴做呀!”二球猜想我也许不想让他再抄作业了，咧嘴说，“华为，我的好哥们，你就帮帮兄弟的忙吧，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净说漂亮话。”我也一撇嘴，揶揄着，“你家有那么多好吃的，从来不想着我。”
　　 “嗨，你咋不早说呀？”他一拍胸脯，下着保证，“明儿一早，我给你拿来！”
　　 “这嘛，还差不多！”
　　 “来，哥们，再帮帮忙，我昨天作业还没作完，把你数学本子再借我用用！”
　　 我把本子给他，心说：“到时你吃了亏，可别怨我。”
　　 要说我和二球也算是好伙伴了。他家在西头住，我家在村子中间，他也总找我玩来。他上有一个哥哥，那几年修公路放炮给崩死了，那会儿才刚不上学回家务农没多长时间。二球的爹起先在村里铁匠铺里打铁，后来铁匠铺散了之后，又去了公社畜牧配种站，再后来就回乡务农了。他爹不善于种地，那地弄得杂草丛生，什么也多打不了。七八年开个开放了，他爹买了一套掌鞋的家什，蹲在村街中央给人掌鞋，要价还愣贵。以后人们生活好了，穿破的鞋子也就随手丢了，不修了，这样二球他爹的生意也就又黄啦。老头后来得了一场病，便半身不遂了，呆着呗。他哥不上学本想回家把这个家撑起来，怎料竟出了这事。“华为，我也不想上学啦。”那天，二球突然这样对我道。
　　 我一惊，问：“为啥？”
　　 “反正我也没打算考大学，我自己也知道不是那块料！”二球语气幽幽地说，“再说，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爹不行了，指我哥吧，他又没有了；我娘也是个半病子人……我得回去帮她一把。我不能……”
　　 “你娘愿意吗？”我不由地问。
　　 “她也知道我学习不好，说由着我。”二球忽地抬起脑袋，看着我。“哥们，好好学习，你比我强！我以后也就这样啦。”
　　 我心里沉沉的，有些舍不得他跟我近邻。想想以前开心的日子，我有些伤感地对她说：“二球，你真的不再上学了？”
　　 他的目光黯淡下去，不禁点了点头。
　　
　　 （三）
　　 唉，都他妈的是生活闹得！我在心里抱怨着。不是这样吗？要不是日子不好过，我姐能学习那么好便半路途中辍学吗？要不是生活闹得，二球能无奈地回家劳动吗？我也不由地扪心自问过：“我以后能考上大学吗？悬！要与其这样，我也还不如趁早回家呢。”当我悲观地把自己的想法先告诉姐姐时，她竟不拿好眼神看我。我一时没了主意。这时就听姐姐说：“你真是个混球啊！你就不想想，以后你的出路在哪儿？”
　　 “我能有啥好出路……”我嘴里嘟囔着。翻眼看姐姐，她的面容阴森得吓人。然而她却黑瘦黑瘦的，脸上的肌肤也显得粗糙不堪。我的心尖一颤，姐姐还不够二十岁呀，她还没有嫁人啊！这似乎更坚定了我要回家的决心。
　　 “我说什么你也不听！这事你说给爹娘他们吧。”姐姐幽怨地对我说。
　　 “你也不想上学啦？”我爹用眼剜我一下，然后又说：“那好啊！回来养家吧！你姐都回来好几年了，这不，有人来提亲，就让她找自己的幸福去吧。”
　　 “爹，我还不想结婚哩。”我姐这时道，“等过两年我弟他们都上完学，我再……”
　　 “等那会你该多大啦？”爹说，“提亲的快把咱家门槛踢破啦，我觉着这个小子就不赖，家里有三间新盖的大北房，家境也还可以，我和你娘都把亲事答应了，咋能坐蜡呢？好啦，你就听我的吧！”我爹说出的话，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爹又看了我一眼道：“家里，你不用老惦记着，你大弟弟不是不想上学了要回来吗，正好顶替了你的‘角儿’，你就放心大胆地走吧！”
　　 我姐刚二十二岁便嫁到八十里远的齐家铺刘家为人妻了。姐夫叫刘二满，年龄大我姐七岁，在他们家孩子中为老大。不过姐夫这人很忠厚，对人没有弯弯肠子，倒是知道心疼我姐。姐夫家我去过几回，姐夫见我轻易也不去，对我很热情，有啥好东西都拿出来给我吃，还陪着我呆着。我姐呢，我也看出来挺满足的样子，在我面前一直夸姐夫。我心想：夸不夸的，只要姐你自己感到遂心如意就行。姐夫不吸烟不喝酒，我去了却给我买烟买酒，一点也不嫌弃。我对姐姐说：“你日子过得不错，连爹都说看着省心呢！”
　　 “那，他咋不来？一回都没来过。”姐说，“我和你姐夫可盼着你们来呢！别忘了回去告诉爹娘和弟妹他们。”
　　 “哎。”我答应着。
　　 我回去跟一家人一说，我爹先道：“没事去那干啥，让人以为是家里日子不好过呢！”
　　 娘却说：“这是闺女、女婿的一片孝心，去去显着她娘家有人。你不去，过两天我去！”
　　 弟妹们也说，等放寒假的时候都去姐姐家玩。
　　
　　 （四）
　　 我不上学回来，我爹给我买了几十只羊让我放。我想这差事不错，既自由又轻省的，不就是每天把羊群赶出羊圈，晚上再弄回来嘛。我爹却叮嘱我：“好好放羊，以后卖了钱，攒着好给你娶媳妇。”妈哎，我以后也要娶媳妇？想到娶媳妇，大了的我也知道媳妇是干啥的了。记不清从啥时候起，我心里也想女人了，裤裆里的“老二”也不那么老实了，还时常硬撅撅的，像要吃肉似的难受。我有机会夜里做梦都梦见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大姑娘吃嘴哩，然后我们就双双躺到炕上了……醒来裤衩里湿漉漉的，很是舒服。我爹说要给我娶媳妇，可这得等到多会儿呀？我也二十了，真想尝尝和女人睡觉是啥滋味。不过我得先把手里的这些羊放好，让它们一个生俩俩生仨，早些卖了早攒钱。那回下大雨，我的羊群没有都回来，数数竟差十六只羊。我吓坏了，返身就要去找。我爹说：“这大雨天，羊说不定躲在哪背雨哩，丢不了的。”想想，不行，我还是要去找的。爹说：“那你穿上雨衣。”
　　 这嘛，我还能接受。我冒着雨去了放羊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找，终于在一个石塘下面找到了那十六只羊，又冒雨把它们赶了回来。圈上羊我望着它们，嘴里不禁自言自语着：“羊啊羊！你们可别跑没了，我可指着你们给我娶媳妇呢。”只听得它们咩咩地叫。
　　 我放羊头一年下来，卖羊绒、羊毛及卖肉羊，纯赚一万块。我没有把这些钱给我爹娘，而是自己弄了个折子存着。
　　 第二年，我的羊群发展到近百只，又收入了一万五。第三年，我收入两万。第四年……当有人把一个好看的年轻的女子给我领来时，我一定是财大气粗了，只要姑娘肯跟我，我不怕花钱。没想到那女子在来我家看过后，竟嫌我身上有膻性气，还捂了鼻子。不用说这婚事吹了。他妈的，还嫌弃我，若不是身上有膻性气味，我能有几万块钱吗？不愿跟我，那是你没有这个好命。接下来又有人给我介绍一个，这回介绍人主要是强调我有钱。面前这个女子个子不高，我用眼瞄了瞄，也就一米五几。当时那女子脸红红的，很腼腆的样子，听介绍人说着：“华为这小伙子不赖，能吃苦还懂得心疼人，你俩要是成了，保准难过不了。”我心里却有点看不上她，主要是嫌她个儿矬，长得也面老……过几天介绍人回话说那女的嫌咱这山太高，自然又没成了。
　　 我现在的妻子则是我自己搞的。你说要身条有身条，要长相有长相的，把人给介绍的都“盖”啦。她叫宋小英，她家也养着羊，是那次区里畜牧局开养殖业经验交流会认识的。事后小英告诉我说，本来该是她父亲去的，不想那天有病了，是小英自告奋勇去的，便结识了我。她泼辣、大方，说话像打机关枪似的。她问我养几年羊啦？大概她看我与她年龄相仿吧，便又问我成家了没有？我红着脸答：“还没有。”她竟哈哈大笑，说：“看你这腼腆的样儿，怎么和人家姑娘相处哇。要不，咱俩交个朋友，你看咋样？”
　　 我心里当然愿意了。事后偷着一抹脑门上的汗：“我的妈呀，可真够大胆的！”回来跟我爹娘一说，他们一下乐闷啦。一个劲儿地催我：“快，快，让丫头来咱家看看！”
　　 “你们着什么急呀！”我得意地卖关子，“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咋没有‘一撇’呢？人家丫头都主动提出来啦，你还蒙在鼓里。”我娘喜滋滋地说，“儿啊，这种事要快，只怕夜长梦多呢。”
　　 我当然也怕“夜长梦多”，又是给小英写信，又是约她来我家玩得。小英来我家我一家人一见，心里这个喜欢。小英也很随和，一点也不嫌我家脏啊乱的，来后主动干这干那，手脚不闲。我俩在认识半年后，举行了婚礼。新婚之夜，她依偎着我，柔声地问我：“哎，你究竟有多少存款呀？”
　　 “也，也没多少……”我口吃地说。
　　 “以前，我可听说你存不少钱呢！还听说有人给你介绍对象，都没有成。”
　　 “要成了也就没有咱俩的今天啦！”我把她搂紧，说。
　　 “说的也是。”她冲我一乐，“所以说，我决定会会你！”
　　 “咋样？”
　　 “还算满意吧。”小英神秘地说，“不过，我也给你带过来一件礼物。”
　　 “啥礼物？”我好奇地问。
　　 “一个存折，5万元，俺爹给的！”她说着，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交到我手里。“给，我这算是‘充公’啦。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