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大山的馈赠(散文)
大山一直沉默着,高高地昂着他的头颅,似乎从不在乎他的子民。其实他一直都体贴如微,变着花样的,无私地奉献着各种各样的美味。有的短暂,有的漫长,有的唾手可得,有的繁锁艰辛。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
(春)枞树菌
春分节气已过,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枯黄的地上已经可以看见隐隐的绿色了,光秃秃的树枝上也有了嫩嫩的芽尖探出头来。虽然依然寒风料峭,但春天的脚步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老家也该是如此的景象了吧?一阵春雷响过,似乎是在提醒我们,是不是该背上背篓捡枞树菌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还在上初中,每当春雷响过后,一场春雨柔柔地飘落下来,在周末休息时的早上,我就去找我的背篓。我个子不高,背大人的背篓往往会拖到脚跟,没法走路。父母专门为我准备了一个小一号的背篓,系带也短些,背着刚刚合适。背上背篓,我就往枞树梁子跑,那儿枞树特别多,这是它名称的由来。
春天的到来,让小鸟也欢快了许多,我也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在山间的小路上欢快地跳着前行。我才没时间理那些小鸟呢,我低着头,踩在松软的从树上落下的,枯黄的枞树叶上,一步一步轻手轻脚地走着,不是为了怕惊动什么,而是怕不小心踩到她们。
是的,她们就躲在那层层枯叶下面,悄悄地冒出一只眼睛,偷偷地向外张望。金黄色的帽子上,顶着几根枯叶,似乎要伪装起来,不让人看见。但那鲜艳的金黄在枯叶中却极为显眼,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她天生的丽质。我慢慢蹲下身,轻轻地拔开枯叶,哈哈,她们已无处可躲了!
她们像顽皮的孩子,把大人的帽子找来戴到了自己的头上。那帽子实在是太大,遮住了她的整个头,整张脸,只能看见那匀称的身子。她应该看不见路了,可还是不愿摘下帽子,她看不见别人,也就觉得别人也看不见她,像躲猫猫般,觉得挺好玩。她们成群地躲在一起,你挤我我挤你,像一窝嫩黄的小鸭。
看着她那调皮的小模样,我有点不忍心去将她摘下。但是如果不及时采摘,她的帽子就会散开,破裂,然后就腐烂,最终无踪无影。她只为春天而生,春雷是唤醒她的铃铛;春雨是滋养她的琼酱;春风是装扮她的清香;春雪是送走她的嫁妆。她随着春天的脚步而来,却先于春天而去。她像是春天的信使,为春天开路送信,然后就悄无声息地退去。
我轻轻地从根部托起她,她也顺势而起,帽沿向下收缩着,帽子下面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菌褶,通体桔黄,饱满丰腴。她们非常娇嫩,刚采下不久,就会变色,帽沿和根部的黄色慢慢的变成绿色。这是在提醒我们,她已经停留得太久,得赶快找到她的归宿了。我背着一小背篓枞树菌,就赶紧往家里跑。她很轻,虽然装了一背篓,却是蓬蓬松松的,一点也不重。
一到家,母亲就立即找来一个大盆,装满清水,将枞树菌倒入其中。她们浮在水面上,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有的帽子压住了别人的脚,有的则把脚翘得老高,骑在别人的头上。我伸手入水中搅动,她们也跟着游动起来,你追我赶,似乎有“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母亲为她们每人搓澡,逐一洗净,去除了尘土枯叶的她们更加光鲜艳丽,身上泛出凝脂般的光茫。
母亲烧一锅热水,她们在冒着腾腾热汽的水中,随着母亲手中的勺子旋转翻腾。母亲马上将她们连同热水倒入烧箕中,水滤走了,仅剩下她们挤在烧箕里。她们安静了,仿佛洗完热水澡后,舒服地睡去,慵懒地躺着,进入了梦乡。
母亲切些油亮泛红的熏肉,锅里油星直冒,浓郁的肉香四处飘散。再放入生姜、大蒜,把枞树菌倒入锅中,一阵翻炒,熏肉香味中夹杂着一股清香。枞树菌饱吸着猪油,全身清透光亮,隐隐地发着光。我口水直流,实在忍不住,用手拿起一枚就往嘴里放。嘴里立即清香四溢,枞树菌清脆嫩滑,很快就溜进了肚中。母亲笑我太心急,说枞树菌要慢慢的吃,细细的品,哪能像猪八戒吃人生果那么吃?
枞树菌仅有的短短的一生到此就结束了,完成了她的使命。她悄无声息地随着春雨而来,惊艳却不张狂,静等着有缘人的到来,给他以至美的享受。枞树菌是春雨播下的种子,大山给予人们春天祝福的信使,她带来了大山亲切的问候:寒冬已经过去,大山将要换上新装了,你可已准备好,去欣赏大山绚丽多姿的美?
(夏)神豆腐
夏天,太阳似乎是掏出了自己火热的心,尽情地展示出它最大的热情。山谷清亮通透,山上绿色饱满厚重,青天中没有一丝云彩,青山中没有一粒尘埃。但是太阳太过热情了,树叶都卷曲了起来,鸟儿也一声不吭,安静地躲到了树林中。唯有知鸟,似乎要与太阳争执不休,一较高下,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地不停喊着“会热死!会热死!”但是太阳不为所动,依旧那么热情,甚至更加热情。
劳作的人们实在是经受不住,早早地就回到家中,坐在堂屋里,躲开了太阳。虽然阳光不能直射到身上,但热烘烘的空气无处不在,连风都变得那么热情,不再凉嗖嗖的。衣服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汗水还是不停的直往外冒。椅子,桌子,好像什么都是热的,无处可躲,无处可藏。人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清水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里的水直晃荡,但还是无济于事。
小孩子们都到了河里,脱得一丝不挂,“扑通”一下就钻入清亮的水中,暑热一扫而光。他们嬉戏打闹着,这时威猛的太阳拿他们也毫无办法。但是只要他们一上岸,太阳马上就热情地拥着他们,让他们有了深切的感受。岸边的石头烫得脚都有些痛,他们只能踮起脚尖,跳着前行。回家的路,向上直冒热汽,很快汗水就流了下来。衣服还湿着,也许是河水,也许是汗水的印迹。
大山总是那么宽厚,不忍心让人们热得如此难受,美味随手可得,不需要艰辛的摘采,不需要繁锁的制作。路边有一种小树,碧绿的树叶有碗口大小,有点像桑叶,呈细长的心形,像是大山向人们捧出的翠绿的心。这种树长不高也长不大,嫩枝是褐色,老树枝是灰色。这是一种杂树,路边,草丛边到处都是。将嫩叶摘下来,有一股清香,把树叶用清水洗净,叶面就更加碧绿,树叶背面的茎也更加清晰可见。
将洗净的树叶撕碎,放到盆中使劲搓揉,盆中就会有很多青翠的汁液,浓郁粘稠,手都变得翠绿起来,盆中飘着一个个绿色的汽泡。然后把它们倒入铺有包袱的盆中,汁液流过,渣滓留在了包袱上。盆中深绿色的汁液,变得干净了,深深的绿,让人赏心悦目。从灶堂里取些柴火灰,放入碗中,再倒入清水,用手搅拌后放下静置不动。等到水又变清,滤除表面飘浮的木炭,将清澈的木灰水倒入汁液中,用手搅匀,盖上包袱静静的放在那儿。
等几分钟后,再打开,盆中已是碧绿的凝固的胶体,像绿色的豆腐。切下一块放入嘴中,嫩滑柔软,清香又凉爽。这种神奇的用树叶作的豆腐,我们称它神豆腐,是夏天消暑的极好的美味。用刀将神豆腐切划成一小块,再放上点辣椒、大蒜未,和着折耳根凉拌。鲜红的辣椒,翠绿的神豆腐,雪白的大蒜未,白里透红的折耳根,看着都让人食欲大增,端上桌是一盘极受欢迎的菜。神豆腐入口即化,清凉爽口,满嘴是树叶的清香,全身通透,夏天的暑热烟消云散。
(秋)红米
一大清早,人们都挑着撮箕纷纷赶来了,主家已做好了绿豆皮、糍粑或汤圆等吃的东西,吃过之后就到育苗田里去拔秧苗。秧苗培育在一块离家较近、水源充足且肥沃的老田中,一米左右宽的垄间是较深的沟,垄上是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翠绿的秧苗。秧苗娇嫩,而春天的倒春寒是其致命的杀手,所以在每垄都撑有半圆形的竹篾,上面盖上白色透明的塑料薄膜来保暖。如果天气暖和太阳升起,就必须立即揭开薄膜,否则秧苗就会被高温烧死。等到秧苗有尺来高了,就要移栽到其它稻田中,我们那叫栽秧子,邻居、亲戚都会过来帮忙,非常热闹。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是一年中极为重要的日子,准备丰盛的吃的东西当然是首要的任务,不仅是人吃的,还有牛吃的。放牛一般都是小孩的事,但这一天除外,大人会亲自去割两大捆牛最爱吃的最嫩的茅草,牛要将所有稻田磨一遍,会很辛苦。所谓磨田就是把稻田磨平,牛拖着两三米宽、有六七个三十四厘米长铁钉的钉耙在稻田各处走几遍,堆放的牛粪等肥料连同原来高低不平的稻田就会变得平整均匀,以便于插秧。
人吃的东西则几天前就开始准备了,磨豆腐、煮米豆腐、打糍粑、煮米酒、磨粑粑粉、酿绿豆皮等等,甚至比过年还丰盛。肉更是必不可少,一头猪上最好的是四个腿,一只会背到丈人家拜年,过年会炖一只,剩下两只会薰干放到栽秧和收谷时才拿出来吃。平时一般只吃两餐饭,上午十点左右的早餐和下午四五点左右的午饭,但栽秧这天要吃五餐:过早、早餐、过午、午餐和晚餐。平时吃的饭往往是一点米和着土豆、苞谷或红豆,但栽秧这天一定全是米,红红的尽米饭。
拔出的秧苗分成碗粗的一捆捆,碧绿的叶和白嫩的梗对比极为鲜明,高高地摞在撮箕上挑到稻田中,隔一定距离丟下一捆。为了保证秧苗栽得笔直地间隔均匀整齐,往往在每块田里由一经验丰富者先栽些秧,叫打样。其他人就再挽起裤脚下田,沿着田埂隔两臂远一字排开,弯腰参照着打样开始栽秧。两三株秧苗一束,用三根手指捏住插到稻田中,前后左右都要对齐,十厘米一束。为观察秧苗是否对齐,腰必须弯下超过九十度,脸几乎贴着水面,一天下来腰疼得都难以直立起来。右手不断从左手分离出秧苗,再蜻蜓点水般往稻田中一点,发出如音乐般有节奏的入水出水的响声,人不断后移,很快一块稻田中就会均匀整齐地载上秧苗,原来浑浊的田中浮出一层嫩绿,那是丰收的来源,一年的希望。
由春入夏到秋,不断地施肥、除草、驱虫,在太阳的照射雨水的滋润下,秧苗渐渐成长起来,一株紧挨一株,田里没有一丝空隙。一层浓郁的碧绿铺在稻田中,厚重平整,在山谷中极为养眼。高杆红米秧苗长得特别高,成熟时会达到一米,因此非常怕风,风一吹就会成片地倒塌,露出白色的苗梗,看着就像翠绿中长出了一大块白癣,让人心疼。最终能收获到红米要跨过诸多环节,雨水、阳光、风、虫害、病症……跟唐僧取得真经一样的艰难。甚至比他还难,因为有些因素无法控制无法补救,常常头一天还长势喜人的稻谷,第二天太阳一出来突然就全变成了黑色的空壳,一年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全年的希望在一夜间就破灭了,唯一的收获就是一田的稻草。
人们在栽秧时会倾其所有,吃得尽可能地丰盛,除了是对前来帮忙的亲朋好友一天辛勤劳作的犒劳外,还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希望以丰盛换来丰收,通过这种方式来祈求一年的平安好运。即使是万幸一切顺利,红米的产量也不高,一亩能有三百来斤稻谷就已相当了不起。正因如此,后来抗风力强、产量更高、成熟时间短的杂交水稻一出现,红米很快就被彻底地淘汰了,仅仅留下那鲜红的记忆。
当秋天终于来临,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稻谷的腰,稻叶已枯黄时,稻田像换了一身金黄的全新的衣装,那预示着收获时刻的来临。还是那些春天栽秧的人,还是那么丰盛热闹隆重,稻谷在镰刀“唰唰”声中倒下,收拢成束。咑斗前两人每人拿起一束稻谷,交替地高高扬起再使劲打击到咑斗内的栏杆上,节奏激昂鲜明。谷粒纷纷脱落散开,碰到围在三面的竹席上发出“唦唦”的声音,很快铺满了一咑斗。谷粒满满地装进箩筐,压得扁担一闪一闪地挑到地坝上,均匀地铺到晒席里。晒三四天后,谷粒干燥透了,就可放入粮仓中存储起来,颗粒归仓,这时收获才算真正到手。如果碰到天气不好,老是雨水不断,谷粒脱落掉入田中,即使强行收回也会发霉腐烂。眼看着收获最终变成泡影,功亏一篑,让人伤心欲绝,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红米谷粒是粗大的金黄色,不易脱谷成米,通常先放到响擂中磨,再倒入米臼里舂。风车分离出的米粒纤细瘦长,米呈通红色,连糠都是红色的。煮红米饭所用时间较长,水要多放,快熟了再把米汤泌干。然后柴火接着慢慢熬制熟的饭通红通红,黑色鼎罐里像被血染红了一样,很多没见过的人刚开始都不敢吃,但那独特的沁香味飘散出来很是诱人。高杆红米口感是软中带有一定糯性,米粒晶莹饱满,色泽艳丽。做米豆腐时加些红米,做出的米豆腐颜色鲜艳,弹性好,散发出一股鸡肉般的香味,吃在嘴里舌底生津,回味无穷。
一粒粒红米能吃到嘴中,种植者要精心呵护,付出沉重的劳作,还要天公作美,确实是历经千辛呕心沥血。红米之所以如血般鲜红,仿佛是在提醒我们收获的来之不易。
(冬)蕨粑
稻谷已入仓,苞谷已上梁,黄豆已入框,树叶已枯黄,微风已变凉,秋天已过去,冬天,来了。
风吹,日晒,雨淋,岩石不再坚硬光滑,大自然用他的耐心和毅力,使得岩石也变得柔软起来。岩石沙化成细小的颗粒,厚厚的,软软的,踩在上面,直往下陷,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这种土里大树无法生长,松软的土无法固定住它们高大伟岸的身躯,细细的杂树也不太多,不高,也不粗。当然大山从来没有空闲的地方,任何位置都有植物在顽强地生长着,即使是石头上,苔藓地衣也会将其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