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当理想遇到现实(散文)
一九六七年十月十一日。中秋节过去二十来天。
已是秋中。进入十月,天就一直晴着。
下放以后我养成习惯,当夜降临时,坐在窗口,默默地望着星空,望着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喀斯特地貌形成的山峦。而文革爆发之后,更是带着热血青年的诚挚,去夜空寻找那颗晶亮的北斗。
然而,自从七八天前传来上边发出的“清理阶级队伍”的指示之后,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在看向星空时,阴霾总是遮住星河。时隐时现的山峦,也失去以前玄幻仙境般的妙曼,变得狰狞,宛若魔魇。
真是好梦不灵厄运贼灵。前一天晚上,公社所有知青被召集到白水大队,聚集在早已搭好的木台下。7时许,喇叭响了:“把现行反革命分子俞予立押上来!”
台下顿时气氛凝重。我的第一反应是,妈的,不是又要开杀了吧。
芋头(俞的外号)被五花大绑押上。立即有人发声:“俞予立,你这个反革命,你还反到底。你想翻天啊。”
芋头回答:“《白水反到底》是听从毛主席的号召成立的红卫兵组织……”话没说完,几条彪形大汉冲出,好一顿拳脚。
台下知青大哗,一个大嗓门更是吼出:“不准打人。”话音刚落,几个一早就埋伏在知青中的人出手将大嗓门擒拿,押将上台。灯光下,挨绑的居然是张根宝。一个时时与人为善的老实知青。
当晚的斗争会半小时不到就散。会前安排的几个人,实在讲不出个一二三,根宝学长又不在计划内,便被当场释放;而芋头学长,则在黑暗里被押走,不知去向。
怀着抑郁愤懑,我们离开白水,回到江河。大家都在沉默。
天慢慢黑了。我正在想着芋头,不知他在哪里,他还好吗?匆匆的脚步声把我惊动,同队的青年农民德宅神色慌张地闯进房间:“细娃,快逃,他们要抓你。”
德宅是基干民兵,他们一家上至父母,下至他两口子以及与我同年的妹妹,对知青都很关爱。如今见有为难,便偷偷前来报信。
德宅匆匆走了,他不能久待。而我,静静地等待着,在身上加了件罩衣。几分钟后,两个莽汉气势汹汹冲入:“跟我们走。”
到了。宗祠门楼也搭好木台,汽灯高悬,惨白惨白,那吱吱的响声格外嘈耳。台下已站满了人,眼角的余光看到大队知青匆忙赶来。
未几,昨晚一幕重现:“把反革命分子**绑起来。”嘿嘿,我跟芋头待遇不同,他绑着上台,我上台被绑。
“xx,你这个反革命!你这个地主狗崽子!”咬牙切齿的声音充满仇恨。
“我不是反革命,我爸妈不是地主。”我的反驳很坚定,也很苍白。
“他妈的,还不老实,绑紧点!”三个孔武有力的汉子靠上,两人按肩,一人动绳,那个利索,那个快捷,真是老手。两个多个月前,同宗的族人就是被大队贫下中农法院定为死罪后,由这这几人开枪毙掉的。
绳索在我的背上留了个圈圈,绳头从中穿过,能感觉到有人用膝盖顶着背脊,往下使劲。顿时我全身一紧,呼吸急促,而整个手臂胀痛得难以言表。噗,一声清响,我的手臂胀痛消失。
只听得主持骂声娘:“怎么断了?接上,绑紧点!”捆我的绳索因用力过猛,居然断了。
我能听到绑者用力甚猛地咬牙声。我能感到膝盖顶住脊背的大力,手臂剧烈胀痛,呼吸几乎停顿。此时,我应该是脸上煞白。而两只耳朵后面,好像有东西碰上。我硬挺一声不吭。
知青是文化人,知青却不是胆小的人。类似昨夜的吼再次响起:“不能这样绑人!会死的。”
王其亮,高中学长,平日里文质彬彬。自学医术有年。就因为这一吼,落了个昨夜根宝兄同样下场。
汗出如浆,胸口堵得慌,有要呕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我已听不清那些人在喊什么,只觉得远处的山影在慢慢压过来,很沉,很重。眼前闪烁着红红的眼,像星星,但不是北斗。
看到我摇摇欲坠,德宅冲上来,一边撑住我,一边破口大骂:“真啊亮拉趴(操你娘的x),你们想搞死人吗?”
批斗终止。主持吩咐:“押去大队部,到那里再松绳子。今晚你们队派人看守。”其亮学长不是要犯,给放了。
德宅,太林(也是我队上的青年农民,基干民兵)扶着我,尽量加快脚步,赶往大队部。
终于到了。松绑前,德宅轻轻说道:“他妈的,手指都挨着耳朵了。忍住,很痛的。”
此刻我才知晓,在台上感觉碰到耳背的东东,是自己的手指,反着从后面攀上去的。
如果可能,我宁可绑着不松。绳索一解,立马如万刃加身,从挨捆就一直强撑忍住的我,也爆出一声闷哼,眼前金星四窜,别说北斗,南斗都有了。
夜渐渐深了,勒开肉渗出血的手臂,敷上德宅拿来的草药,也渐渐麻木。我无法入睡,脑子空空的,思维似乎停顿。大约凌晨四点,德宅进来,神色很是难看:“xx,你跑吧,明天他们要把你送公社。”
“我跑?我跑了你们怎么办?”
“我们怕个卵,老子是贫农。他们不敢。你跑!不然会被整死的。”
太林在一旁补充:“听说公社点了你的名,一定要抓,说你反了血统。”
拒绝了德宅和太林的好意。心里像翻滚的江潮。知道了自己的罪名,也想起我写的一张大字报。大约是一九六六年的冬季,北京出了一幅轰动世界的对联,上联曰:“老子英雄儿好汉”,下联曰:“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曰:“理应如此”。十七岁,正血气方刚,我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写了张大字报,用“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为论据,痛骂了谭立夫,想不到这也就成了反革命,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德宅和一个不知名的他队社员,将我押往公社。一路上,德宅始终阴沉着脸。我明白,他在怪我。
公社,芋头已呆了一天一夜。见到我,他有点吃惊。
德宅走了,临别时,他说:“小心点。”我看到他眼中的泪光和担忧。
芋头的手臂还在淌血,我问道:“没给你上药?”
芋头笑笑,说实话,笑得真的难看。他稍稍摇头。芋头是高中学长,文革之前,在修潇江河坝时,凿岩打炮眼,被碎石迸入右眼,手术后变成独眼。按理他可以病退回城,他没走,说是要坚守。
见我又要说话,芋头立即用眼神制止。相对无语,但我清楚,我们都不害怕。
很快,来人将我们押出,大概是看到我们伤口,绑得较松。胸前挂上一块两尺多长,一尺多宽的木牌,上书五个大字:“现行反革命”,字上有把叉叉。
我们连续赶了三场。每到一处加一两个人。第三场,押上一个农民,瘦瘦的,样子很老实,上台后也给他挂了牌牌,牌子上有五字:反革命分子。他很认真,仔细盯着那几个字,嘴里数了数,突然,他抬起头:“报告,搞错了。”
正准备宣布开斗的人大怒:“妈的,哪里错了?”
老实人说:“这不是我的名字嘛。我叫xxx,我的名字只有三个字。这里是五个字。”全场顿时轰然。
因为笑场,几乎斗不下去,喊了十几句“打倒xxx”后,一行八人,押回公社已是下午四时过,终于肯给饭吃了,一人一碗,叫唤也不多给。饭后,我和芋头关在一间房。斗了一天,看守也不见了。
五点左右,屋外有些骚动。随即我们房间涌入十数人。白水的,江河的,还有几个不认识,但都是知青。几包烟,几个苹果。他们说,钱不够只能买这些,明天再想办法,你们受苦了。刚说了几句,看守赶来,他们被驱走,送的东西留下。
芋头抽出一支烟,点着,深深吸进,徐徐喷出,再吸,再喷。目光有些呆滞。而我拿起一只苹果,没咬。我能感觉到,苹果是甜的,会很甜。
是夜,芋头不停地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这是北斗吗?我有些恍惚。
看守曾交待:“夜间不准说话,否则……”
我们俩都静默,都没睡。屋外几个看守在交谈:“那个写《江永告急》的知青怎么没抓到?县上是点名要抓的哦。”
我有些紧张,芋头也是,因为他的烟头突然不闪了。我心里默念:钟圻,你千万躲在队上,千万躲好。
手臂的痛,刺激神经,人也变得有些亢奋。插队一年多,我们在追求什么?人们在追求什么?思绪飘飞,好像回到文革初期。首都,那个大人物的儿子,趾高气扬地宣布“理应如此”时,我们不接受这狗逼逻辑。我们也是长在红旗下,也一直接受共产主义的思想教育,而且,我们响应号召,虽然委屈,也还是下放当知青,凭什么我们必然混蛋。我们积极投身文化大革命,串联,辩论,撒转单,贴大字报。天安门下,我们忘情地喊着万岁,鞋子被踩掉,帽子被抛飞也全然不顾。时时刻刻,手中红书都在挥动,我们狂热地向“走资派”开火,我们虔诚地将像章挂在胸前。为什么我们的命运毫无改变?走资派不提了,清理阶级队伍,我们成了被专政的对象?
斗我们的人,捆我们的人,有些是一个月前杀人的刽子手,那些跟着斗的人,为什么不恨他们?为什么如此仇视我们?
小学一年级,父亲被冤枉,定性为“阶级敌对分子”,我遭到学校大队辅导员的鄙夷,是班主任给了我温暖。半年后父亲平反,随着心里的阴影渐渐消除,我兴奋地和小同学一样,无比崇敬地系好红领巾,自豪地唱响“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初中,我当上班级的学习委员,在红领巾合唱队,受到老师的器重。我们班是年级八个班的尖子班,我是尖子班的尖子。每次考试后,我都会受到班主任的奖励,在米粉店享受一份香喷喷的米粉。那时的我,专心学习,为自己设定二十五岁当副教授的目标。
然而,高中我考不上,不是成绩,而是政治。于是下农村,于是成为“政府的人”被农民羡慕,直到社教运动后期把我们的烂底子公之于众,从此尽遭白眼。
我从迷惑中逐渐清醒:再大的努力,我们还是被歧视,再多的虔诚,我们还是那被剥夺学籍,驱赶流放的弃子。非我罪,是家庭出身的原罪。
屋内烟头的红光与窗外夜空的星星一起闪烁,北斗晶亮,它的光一丝一毫也不肯撒给我们。我们是一些可怜的炮灰,是一群幼稚的傻冒。
天亮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的头,声嘶力竭地吼了几十分钟,最后一挥手:“押出去!”
绑着绳子,挂着牌子,看着天空中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我自嘲地笑了:我们好像也曾被比喻是它。
游街。又过一天,还是游街,押解我们的人,一副不把我们斗倒斗臭决不罢休的模样。两三天下来,我们将江永县城关巡视了个遍。中午,站在县城中心的十字路中,接受路人的观礼。初始,我还为自己如同动物般被人指指点点,被人鄙视而有些不自在。慢慢的,那一片“打倒”声开始适应,我已经麻木,站在阳光下,任凭他人鄙视。
一个知青躲躲闪闪靠近了我。他是允山区的,有点面熟。他悄悄地对我说:“钟圻来了,在江永饭店。他来县城看形势。”
我和芋头都急了眼:“快叫他跑,县里正要抓他。”
允山知青二话没说,扭头直奔饭店。十几分钟后,他又回来,沮丧地告诉我们:“我看到几个人把他押走了。”
蠢货!我狠狠地骂了一句,芋头也是又急又气。以当时的气氛,假如钟圻当时在我们身边,我俩一定会把他揍得连他妈妈和外婆都不认识他。
钟圻被关进县看守所,级别比我们高。而我和芋头,回公社(潇江公社社部离城关不远)被赏了午饭后,竟然被放了。捆斗没有理由,放人也不要理由。我们讶然,也没犹豫,赶紧回去,安排人去县城,刺探军情。
当天晚上,凑了几元钱,安排了两个不常在县城露面的大队知青去看钟圻。他能吃易饿。一定要买些熟肉,再加一斤蛋糕。
下午,去县城的人回来:“钟圻还好,没挨打。当着我们的面,把肉和蛋糕吃了个干净。”
妈的,要死也当个饱死鬼。
又过了几天,我们正在自留地栽种萝卜苗,远远有一个人的身影落入眼帘,钟圻居然安然返回。在县看守所坐了七天,钟圻显得很邋遢。他告诉我们,县军管会开恩:知青在江永,没开一枪,没伤一人,没搞打砸抢,贴贴大字报,撒撒传单,红卫兵嘛,很正常……放人。
轻描淡写,我们这捆算是白挨。一段时间,全县几乎所有的公社,都在斗知识青年,那种骨子里原始的暴力因子,几个月前导致无端端杀人--因为被杀者是黑五类及狗崽子。几个月后,又无端端捆斗知识青年,因为知青是不安分的残渣余孽。大家都在恐惧,早几个月因为道县的杀戮而惶恐逃命,在中央下文制止屠杀后不得不离开城市返乡的知青,又遇上“清理阶级队伍”的好日子,再一次活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
江永红旗公社的一位知青,年长我们许多,文革从不参加,平日里靠着一门会油漆的手艺,在老乡中混得风生水起,这次大范围的捆斗知青,他怕了,因为父亲是右派,也因为自己长期“不务正业”。那些天,他时常午夜惊魂,瑟瑟发抖坐到天明。他年长,面子观念也有,担心自己万一挨捆会叫嚷出来,于是决定预习,以身试捆,让同队的知青捆他。不料小青年没有方寸,差一点捆掉性命。
我的伤口慢慢愈合。但右肩韧带断了。至今右手反过去只能搁到半腰。好几年后,下河游泳,清风拂过,手臂绳索捆过的地方,还会重现当年的痕印,一条条,活像蜈蚣。
两个月后,我们离开了江永。当年,我们带着理想来到这里,咬紧牙关,与命运争斗,与饥饿争斗,羸弱的身板,在艰苦的劳作中逐渐强壮。歧视的白眼,忍,思乡的愁绪,压。这一方山水,这一方人,我们渐渐有了感情,虽然时不时会有对不可知的前路感到茫然困惑,偶尔也会对一辈子也许要在这里沉沦而不甘心,但是理想信念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放弃,不能堕落。心里的苦,用歌唱去宽解,肉体的累用彼此的玩笑去放松。然而,当理想和现实猛烈冲撞,我们才发现自己是弱者,弱到毫无抵抗之力。
在去县城半途的牛头坳,我转身看了看差不多隐在水雾中的村庄。别了,历经四个年头,呆足三个寒暑的村庄。别了,那些爱护我保护我的乡亲,我永远记住你们的恩德。但是我一定要走,因为我不敢判断还会不会再有一次,尤其,我们都是上了贫下中农法院杀榜的人。
别了,那些仇恨我伤害我的人,就算我再宽容,你们也该自省自悟,在灵魂深处进行深刻的忏悔,同样一个运动,别人可以护人救人,你们却为何疯狂到失去理智,失去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