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贞儿
一个初夏的星期天中午。
与妻办完离婚手续的我怀着怅怅的庆幸与失落,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徘徊。
突然,天空乌云聚集,沉闷而潮湿的空气让人感到压抑。
暴雨就要来了。
街道上的行人在匆匆地奔走。
狂风卷起尘土扑面而来,风力强劲得让人难以敌挡。我微闭着双眼,侧着身子艰难而倔强地与狂风较劲。
一阵意外的啪叭声响由远而近,我的脊梁上被一颗雹子砸得生疼,街道上也没了另外的行人,我极不情愿的靠在街道旁的一家时装店门口。
这便是贞儿的店。
我和贞儿的交往便从这阵雹雨算起。
贞儿说早认识我了。我也觉得与她似曾相识,当我真想起是在一位朋友处与她见过面时,心里却有些失意,仿佛记得那时的贞儿,言行都极其放肆。朋友还告诉我说贞儿先前是作“巴女”的。
那时我并没有把贞儿当回事,巴女淑女与我并无相干。我亦无意去打探别人的隐私,从未想过日后会与她重逢。
今天的邂逅纯属偶然。
……
生活中碰巧的事时有发生,似乎注定我要与贞儿熟识。
我调整好因家庭破裂而失调的生活,也稍稍调整了失意的情绪来到报社,接到的第一件事便是采访贞儿,这是我预料之外的事。
贞儿却没有感到诧异,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的心里有了些怪怪的想法,在短短的时间内便与贞儿有了两次接触,而这又是在与妻离异后几天之内发生的事。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要与这个女人有一段缘由。想到这里,我心里便升起一种冲动,一种许久以来从未有过的蠢动。
后来的事一切都顺应着我的那蠢蠢意识在发展着。
采写贞儿的报道很快见报了,不知是我文笔的精湛,还是因为贞儿一次性认购伍千元“三江赈灾”福利彩券的事迹本身的特殊性,也许二者兼而有之的原因,总之引起了强烈的社会效应,一时间,我的名字被人们与贞儿的事迹联在一起传颂,我与贞儿都成了这座边城的新闻人物。
贞儿欣喜地打电话到报社找我,说在城西的“荒原酒家”订下了座位。贞儿不容拒绝的盛情加上我心中的那阵冲动,再说我觉得和贞儿说起话来也挺有趣,于是我准时去了。
贞儿没有邀另外的人作陪,我们一边喝着“人头马”,一边聊天,沉浸在一种惬意与躁动之中,渐渐地,我有了些朦胧的醉意。我正有些求之不得,我绞尽脑汁在替自己的胡思乱想作努力的辩解。我想一个人在酒后的许多行为是容易被人谅解的,于是你就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于是我更是恣意的狂饮烂喝,力图把这一百多斤常被前妻骂作臭肉的躯体交给贞儿,权凭她任意的处置。
贞儿搀扶着我打的回到她的时装店,那时我仅有些恍惚的记忆,的士司机和贞儿将我抬进贞儿的里屋,把我轻轻地放在那张散发出幽香的席梦思上,我真的视死如归地准备堕落一次了。
我酒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我死劲的回忆着昨晚我和贞儿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却总也想不起来。
贞儿显得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弄来早餐朝我笑笑:醒了?
我感觉得头很沉,面对她的微笑不知所措的点头。
自此,我对贞儿便有了些牵挂,上下班总要绕道从她的门前经过,有时进屋坐坐,有时连饭也在她店里吃,起初我还总要找些借口,渐渐就不用了。每餐贞儿都给我下了米,还从市场上买一些我喜欢吃的菜类按我曾认定过的一种方式烧制。
贞儿待我极好,却始终保持着分寸。我的心境常沉浸在渴求与困惑之中,也感受到一种惬意。
这月十六是贞儿的生日。
一早我拨通了电视台的电话,为贞儿点了歌;上班时到精品糕点屋订制了一只大大的生日蛋糕;为了给贞儿一个意外的惊喜,还专程到邮局订购了一束鲜花请礼仪小姐送到贞儿的店里。
那晚,贞儿显得格外的漂亮,双手捧着那束鲜花,激动得泪光闪烁。
我情不自禁的把贞儿拥进了我的怀里,忘情地放肆地吻了她。贞儿露出了甜蜜的微笑,时常苍白的脸上焕发出灿烂。
但那份欣喜转瞬即逝,贞儿使劲的拥着我,情绪陡然下跌,随着便是一阵抽泣。
在那阵悲楚与忧伤之中,贞儿告诉了我关于她自己的故事。
贞儿出生在一个荒僻的山村,她有一个孪生妹妹叫燕子,从小姐妹俩就特别要好,她们一同上完小学、初中。到上高中时,由于家庭贫困父母便不准再上学了,姐妹俩怎样的哀求都无济于事。父亲说,女娃家读那么多书做哪样。
相比之下,燕子的成绩更好些,贞儿含着眼泪找来妹妹告诉她自己外出打工供她上学的决定,并不容燕子反驳毅然而然地踏上了南下打工的旅途。
在S城那个眼花缭乱的世界里,贞儿的钱花光了,可怜巴巴地绻缩在职业介绍所的角落里,几天粒米未进。后来奄奄一息的贞儿被一家夜总会收留了。起初贞儿只干一些端茶送水,打扫卫生的营生,工资少得不能维持自己的开销。一想起那等待着自己供给的燕子,还有放高利贷者那不怀好意的目光,贞儿的心里一阵一阵的火急。终于有一天,当一个似醉非醉的男人把贞儿搂在怀里同时将一叠贞儿梦寐以求的钱揣进她的胸衣的时候,贞儿竟然没有反抗。
从此后,为了钱贞儿什么都干上了,贞儿真的太需要钱了。
于是,贞儿有钱了,时常大把大把的从那少得不能再少的衣裙里掏出来往自己的箱子里装,往给燕子的汇款单里填。
燕子在贞儿的支助下发奋苦读,三年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一间重点院校攻读新闻专业。然而贞儿在外面的行径经一些人的传颂被燕子知道了,燕子捂着被子哭了三天三夜,心中掺不进半粒沙子的燕子控制不住内心那纯净而朴实的情感,发誓不再接受贞儿的臭钱,还写信把贞儿狠狠的骂了一通。
贞儿哭了,她感到无比的委屈,但她又深深的理解燕子。她也不愿如此沉沦下去,于是贞儿决定回返故乡了。但谁知那片贫脊而古老的土地已经不愿容纳她了,就连他的亲生父母也把她拒之于门外。
贞儿绝望了,怀着凄怆与悲戚来到这座边城,那时她只有一个想法,躲得远远的,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然后开始她新的生活。
贞儿用她全部的积蓄开了这家时装店,本以为从此以后一切真的会重新开始,可谁知,她被一个曾经去过S城的人认了出来,那人不时的来纠缠她,许多时都使她感到无地自容。她说,洪哥这世界简直太小了,小得你根本没法重新做人。
贞儿还说,我真的没有准备再珍惜自己,甚至想过一了百了,但又放心不下燕子,听说燕子靠星期天给人家作家教来维持基本的生活。贞儿真的痛心极了,她不知怎样去支助燕子,也不知如何才能得到燕子的谅解。
听了贞儿的述说,我惊得有些不敢相信那会是事实。这时我又仿佛看到那个有些玩世不恭的贞儿,其实贞儿已经暗示我,那个去过S城的人便是我的朋友,此时我真为有这样的朋友而汗颜。
按照贞儿的嘱咐,我把贞儿交与我的一笔钱以我的名义汇给了燕子,同时还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燕子很快回信了,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我感到有些受之有愧。贞儿看信后温顺地倚偎在我的怀里泪流不止,我抚摸着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哄孩子般地安慰着她。可就是没法擦干她的泪水。
那以后,我和贞儿相处十分融洽。
人们大都以为我们相爱了,通常看来相爱也仿佛就是这样。我内心对贞儿也有着深深的爱意,并作好了抵御社会舆论和压力的思想准备。我真的不忍计较贞儿的过去,我只想把内心那份急切全身心地投入到贞儿身上,而贞儿的眼神和情绪中却时常流露出阵阵痛苦的隐情。贞儿说:洪哥,我配不上你。
我轻轻的捂住贞儿的嘴把她搂得更紧,于是贞儿便闭着眼睛,脸上荡漾着甜蜜与幸福的神色,微笑着依在我的怀里,可那脆弱的情感还是从眼角漫漫地浸出。
贞儿总不答应我更进一步的要求,常使我很尴尬。每次不是说太脏就是说正在倒霉,致使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抑制住身体内涌动的那种情感与人性的冲动。奇怪的是我抑制得毫无怨言,似乎贞儿的理由十分合乎情理,无懈可击。只是时间长了,心里总有些不解。
燕子时常有信来,还寄来了照片,贞儿看着照片上熟悉而又陌生的燕子,总难遏止那一触即发的情感。泪流满面的贞儿敦促我早些给燕子回信。
我和燕子的书来信往更加频繁了。
燕子在信中渐渐的袒露出一种维妙的情感,我有些吃惊,贞儿却不以为然。
我和贞儿如同家人一样的生活在一起。我大可不必为生活之类的琐事操心,凡事贞儿都操办的合情合理。而感情上却没有明显的进展。贞儿似乎并不关心相互间的事,却随时的催我给燕子写信。
我对贞儿有了一种依赖,对贞儿的话我也甘心情愿的言听计从。在那种悠闲与惬意中又感到阵阵的困惑,一种危机感时时的撩拨着我,而这种内心的隐痛只有在收到燕子的信时才能获得一丝慰藉,贞儿似有觉察,却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近来贞儿情绪有些低落,脸色也苍白得厉害,我生怕是因为我冷落了她,我一再的向她道歉。可她却说,这不关你的事。
贞儿病倒了,我极力的主张送她去医院,可她坚决不肯。她说,你不用操心了,我知道我自己的病。
贞儿病怏怏的躺在床上。散乱的头发,清癯而深陷的双眼,皴裂而发紫的唇彻底改变了她往日那靓丽的形象。
我坐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攥住她柔若无骨的双手,专注而痛苦地望着贞儿,不轻弹的男儿泪从眼角向腮边漫延,贞儿替我擦去泪水,脸上勉强露出笑容。她说,洪哥,别难过了,我会挺住的,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千万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工作。
我努力控制住内心的痛楚,四处替贞儿寻医求药,可当我把医生请进家门时,贞儿却已经去了。她安详地躺在床上,头发和衣着都经过了着意的修饰,似乎只是暂时的熟睡。
贞儿是服用大剂量的安眠药停止生命运动的,她把药瓶放在枕边的床头柜上,药瓶下面压着几页信纸,纸上还残留着斑斑泪痕。
洪哥:
我走了,请原谅我的匆匆而去,前些年那段不光彩的生活经历使我身染沉疴,即使我不选择这样的方式也将不久于人世了。性病─何等的毒蛇猛兽呀。为了减轻些痛苦,为了不对你的声誉造成影响,我选择了自我解脱的办法。
洪哥,真对不起,平日里我总拒绝你的要求,说心里话,我也深深的爱着你,正因为爱我才不忍心伤害你,你有知识,你有能力,即使是在感情上你也应该有个理想的归宿。
床头柜里的现金是为燕子准备的,我想足以供她念完大学了。还有那个五万元的存折请代我把它捐赠给我家乡的“希望工程”。在那片贫穷的土地上,上不起学的孩子还很多很多,特别是那些可怜巴巴的女孩子,我实在不忍看到她们再蹈我覆辙,步我后尘。请他们不要嫌这钱脏,这是我一片最挚诚的意愿。我乃一个弱女子,面对庞大的社会我能作到的也仅仅是这些了。
燕子涉世不深,心襟如一面明镜,从她的信中可以看出她对你无比的敬爱,能看到燕子这样的信任你爱戴你,我也就放心了,你要好好的待她。假使某一天她来到你的身边,请你告诉她,我一直爱着她,并请她看在同胞姐妹的情份上把我的骨灰带回故土,撒在那生我养我的青山绿水之间。
别了,洪哥!假使真有来世的话,我定做一位贤妻好好的侍候你,爱你……
贞儿绝笔
我的视线模糊了。从前的不解之迷贞儿用生命为我作了注释,这代价太沉重了。
两年后的一天,燕子大学毕业来到了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我强力的控制住内心的酸楚,带着燕子从殡仪馆取出了贞儿的骨灰,并告诉燕子那段关于贞儿的故事。燕子哭成泪人儿,悲楚地叫唤着她的贞姐。
那一夜,我和燕子伴宿在贞儿的骨灰旁,谁也没有更多的话说,彼此都表现得十分悲痛。
第二天,按照贞儿生前的嘱托,我和燕子踏上了奔往贞儿家乡的列车,我轻轻地搂抱着贞儿的骨灰,紧紧的跟在燕子的身后,生怕城市的喧嚣把她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