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你应该还像既往一样，一样清晰，一样真实。清晰真实到逢值秋节，便耀曳出橘黄。
　　 我，凭借着晚暮里的几抹光亮，眭觑凝视着。可终究也没能找见你既往的清晰，既往的真实。
　　 我的心底，倏尔生就出一份愕然。不明白故乡怎么能不知会我，便悄然离去了。
　　 故乡，你本是该教我再看上你一眼的。然而，我苦想冥思，都没能究明你离去的缘由。
　　 我如何都不会相信，不相信你会忍心就这样撇舍下我。教我一个人，畸零零四处漂泊。
　　 故乡，我是知道的，知道我打小儿就一直被你宠爱，被你娇惯着。因而我不相信你会轻易怨艾我，抛却我。故乡，我知道，知道你悻悻别我一定是有你些许的无奈。我，更知道，知道你埋在心窝里，从都不肯吐露的苦衷。
　　 故乡啊，你等我已经等得够久，等得够苦。你所遭际的苦难，遭际的煎熬已然够多。
　　 我，惶惶然然，四处盘桓着。只想再看一眼我生命的故乡；再看一眼那椽破陋的草屋。然而，怎样我都没能扑捉到你丝毫的踪迹；没扑捉到半森曾经的雁影。
　　 我感到惊觫。惊觫这意外的空寂。我惶遽地杵着，就像块孑孑的巉石。
　　 ……
　　 哦，故乡，你从没有过今目的虚无。漫延的秋夜，时常会有孤雁飞颉；时常会漏落些孤雁的啾鸣。然此刻，那曾经的倦影，曾经的啾鸣，皆已是杳无声息。
　　 我，依然固执地伫立于原处。依然想觅见孤雁那匆匆的倦影，戚戚的啾鸣。但终究都没能寻见到它们一丁踪影，一丁声息。
　　 但不管怎样，我都会坚信，坚信故乡的秋夜，的确有过恹倦的雁影；的确时不时曳落过孤雁悲惋凄切的哀鸣
　　 ……
　　 啊，故乡，在我的内心里，大半时光都蜿蜒蜒流淌着你曾经的忧戚；脑海里，时时萦绕的，全都是你应节便来的净素，应节便来的娟丽。
　　 那时，每值逢雨夜，院儿外那株皱皲的梧桐，都会与我戚戚低语，低语母亲内心那些从不肯倾吐的凄楚；低语母亲内心积攒下的一桩桩牵挂和她一辈子都操念不完的那些心事。
　　 哦，你这耋迈而皱皲的梧桐，我知道，知道你也同样是故乡的子嗣。我也知道，知道你是在用你的皱皲，让我觉警到故乡的衰惫；知道你是在用你的攲斜，教我眭觑母亲愈发被日子坠矮的身躯。
　　 啊，故乡，我的目光一直定格在你每一个荒寂的角落，想寻见母亲那副颠踬踬的身影；想能再看上一眼母亲那张慈蔼的面容。
　　 ……
　　 我多想能还原那些曾经的过往啊？以期在还原的过往里，依入母亲温润的怀里，教母亲再为我焐焐凄怆的身躯。
　　 我多么想去逆纵时光啊，以求在时光的隙罅里，捕捉油灯下，母亲戴着花镜，缝衣纳鞋时的那副心劲儿，那副谨饬。
　　 我极意想回还过往啊，以期回还到过往里，去再过几个五月节，好让母亲给多系几道红线，以佑我在余生里，不再蒙受劫舛，蒙遭苦难。
　　 我，信由着记忆恣意翻拢，翻拢过往的那些真实。
　　 故乡，我一辈子都不会怀疑，不会怀疑故乡有知性的梧桐；有孤雁的倦影。而且，我更为深信，深信故乡的真实，绝非只此。
　　 ……
　　 故乡，你是否知道，知道我苦苦伫立，内心里那份最重的期许？那生死弗定的年时，我差不多天天都会焦灼地去苦等，苦等落照。以期于落照里，看看炊烟的隙间，能否蜃出母亲拢火做饭，圈赶鸡鸭的身影。
　　 ……
　　 我，仍旧兀自伫立着。
　　 惶悚悚摩挲着老宅那堵破陋的残垣。然，终究也没能寻见弥蒙而真实的那缕炊烟，更没能寻到半件熟稔而旧腐的什物。母亲早年的几亩菜畦，已长满了恣肆的荒蒿。朦胧胧可见的，惟残垣里的只几蝼蚁；藑茅间支许的虫鸣。
　　 哦，故乡，我知道，知道我与你分袂得太久。但不管怎样，你都不应如此决绝。决绝得不容我寻得丁点儿声息，丁点儿蜃影。
　　 我真的是没有能够想到啊，没有想到故乡所有的真实，会一并消弭。
　　 我，浑浑噩噩，猛可间生就出一怀凄寂。
　　 哦，故乡，我是你的至亲子嗣啊，你悄悄地消弭离去，让我平添的，是怎样的痛楚，怎样的悲戚？
　　 我如何也无法忘却曾经的那些过往啊，那些过往里，有母亲怅然然的目光；有母亲嘴里老掉渣儿的俗间轶事；更有母亲对生计对年景儿的念想和估摸。
　　 我渐次凄惘，渐次惆怅。不知失却故乡，哪里能安厝灵魂，哪里可以皈依我的性命。
　　 ……
　　 我沉郁难已。浑如颓垣间灰暗的土坯。
　　 我跐着颓垣，上下流盼。流盼今目的夜空，能再现曾经的那抹雁影；脸颊间，再吻落只尾凄恻的羽翎。然而，所有的那些真实，那些曾经，都陨没去了声迹。
　　 哦，故乡，你终没能熬磨过岁月，熬磨过时光，终没能等到我的赡顾，我的归夷。
　　 ……
　　 我绝望的脚步，在井台上拖宕着。想竭力寻见当年母亲在井台上涮洗和梳妆的模样。然而，井台上，除了石缝间伏贴的几处青苔，再也寻不到任何的踪迹。我心裁幻想，轻蹑地拨拉开老屋的房门，然而每一个角落，每个屋间，都没有能寻见母亲那副颠踬的身影。
　　 故乡，我已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像以往一样灵慧，灵慧感知到我十余年里遭际的苦难。故乡，我的心身已然支离，已然破碎，我多么渴望母亲能长养我被命运抽空的躯体；吮舐我浑体的鳞伤？
　　 然而，我庶几望穿了眼底，也没能寻见母亲，以及我那曾经的故乡。
　　 我，仍旧在屋宇间踟躇，在屋宇间徘徊。期许能再一回看到母亲弯着身躯，往灶膛一把把填火，一下下拽拉风箱的场景。期许能再一回闻到母亲掀锅盛饭时，溢出的那一股清香。然，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终究都没有出现，无从看到。
　　 哦，母亲，以及故乡，我已然猜想到了呀，猜想到你弃我而去，绝不会是你的初衷。
　　 你那娇小且羸弱的身躯，又如何能抵住那时光的汹涌，岁月的荒洪?
　　 ……
　　 我深闭固拒，在宅院间深挚眺望。期想能捕捉到母亲或故乡的半丁身影，半丁的声息。然而我知道，知道母亲以及故乡，早已并着岁月走远。我，一切的期冀，一切的祈图，都将是一场永劫的虚幻，永劫的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