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山里的孩子
一
节日的喜庆气氛,笼罩着这个群山环抱的乡村。若在平时,很多人家天一黑就会躺到炕上睡觉,就算没有丝毫的睡意,也舍不得开灯。可在这个大年夜里,家家户户都让电灯开足了马力尽情地亮着,虽然电灯泡子最大也不会超过十五瓦。
我提着一盏灯笼去和孩子们玩儿。这是一个红纸糊成的灯笼,里面用油条棍儿做成的骨架,底座用秫秆扎了个十字花儿,倒立着一根儿钉子,把焟烛坐在上面,再拴上个绳儿用小棍儿挑着,就是山里的孩子眼中最美的风景。
这灯笼是村里一个巧手的哑巴做的,小的卖一毛,大的要两毛钱才能买到。这哑巴虽然心灵手巧,却是个十足的调皮捣蛋鬼,他常常会拿着个破盆,夜半三更时串到别人家的院子里。梆梆梆……一通乱锣响,待主人从梦中惊醒,起身赶出门去,他早已跑得不知踪影。平时谁在他身边路过,他也会恶作剧地跟在身后,故意一拐一拐地学人家走路,待这人回头去踢他时,他哈哈哈一阵大笑着逃跑……这狗胆包天的家伙,一次为了要做捕鸟的夹子,竟爬到杆子上去掐电线,结果差点儿没被电死……
夜渐渐的深了,孩子们也疯够了,都各自回家,等着吃那顿丰盛的年夜饭。看看人都散了,我也提着那盏灯笼,快步向家走去……
我家的三间房子,座落在屯子边儿上,前后用柞木杆子围成的菜园子,足有三亩地大小。院子并没有大门,只有个光秃秃的门框。门边挺大的一个枝子垛,再往前几步,就是往后面园子里去的一个胡同儿。屋子里正放着广播喇叭,家里人都在包饺子。刚刚走到房子前,就见从山墙通往后院的胡同儿里,飞奔出一个怪物,身高不足一米,浑身长满黑毛,明明长了四条腿,却在用两条腿走路。借着灯笼的微弱亮光,我清楚地看到它那狰狞的脸上,正瞪着一双凶恶的小眼晴……
怪物离我最多还有一步远,我惊恐的程度可想而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我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把手中的灯笼用力的向怪物甩去,然后,一把拽开了房门……
二
高音喇叭遮盖了一声惨叫,怪物紧跟着我来到门边,我真后悔为什么要把它拒之门外,如果把它放进屋来,倾全家人之力,未必会打不过它。一颗心差点儿就从喉咙里蹦出,我嗫哆着嘴唇,任怎么努力也说不岀话来。这时,后院儿的邻居关二叔来了,他是听到了我的叫声吓人,所以赶过来看看。待我惊魂未定地把经过说完,全家人都岀动了,各拿着叉子烧火棍,房前屋后墻角旮旯搜寻个遍,却哪里还有怪物的踪影。搜寻不到怪物,老叔就放了一通炮仗,回到屋里议论这怪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有人说是狗,有人说是狐狸,或是山里下来的别的什么野牲口……但我觉得,它更像老人们瞎话儿里描述的小鬼。据说,这小鬼儿会在大年夜里岀来凑热闹,也沾点儿人间的喜气儿。借着我那盏灯笼照路,它或许能转运也未可知……总之,这件事给我幼小的心灵蒙上了阴影,从这以后,我很多年都不敢走夜路。
其实,我说的家是爷爷家,父母本也和家里人住在一起,后来,在距爷爷家约二里远的后面村子另建了房子,父母便分岀去住了,但我却很少在家陪伴母亲。爷爷家热闹,大姑已经上班,平时住在单位,二姑和老叔都还在上学,我自然是这个家里的宠儿。附近有很多孩子,后院儿的关叔叔是队长,他的女儿叫小玲子,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儿。最常玩的,就是用秫杆棍儿轱辘泥球子,做成一串儿串儿的糖葫芦。但这个小女孩儿很娇气,也许是关叔叔当着队长,身份地位高人一等,自然也会让他的孩子有种优越感吧?总之,她的爸妈很少让她和别人家的孩子一起玩儿。和这样一个小公主相比,我更愿意和西院邻居疯子婶儿家的三个孩子在一起。疯子婶儿神智失常,总是间歇性发作,村里人都不愿和她家来往。记得她曾拿了块布求妈妈裁衣服,这种衣服是后襟开气儿的,所以,自然要剪个豁口儿,她就认定是母亲把衣服剪坏了,每天都站在我家的障子外面骂,再不就会用一个很大的盆,往我家的园子里泼脏水,当然没人会跟疯子一般计较……她家很脏,三个孩子穿的衣服,都埋汰得溜明锃亮,所以,很少有孩子和他们玩儿,但这三姐弟和我却非常的要好。疯子婶儿时常会拿着个花手帕,领着她的三个孩子在门口儿扭秧歌,她身材匀称,高挑的个头儿,梳着两根麻花辫子,如果精神没问题,我想她肯定是个一等一的美女。
如果过来卖豆腐的,疯子婶是绝不会放过的,反正吃豆腐也不用花现钱,只要记个帐就行。她的三个孩子用脏兮兮的手,卷着干豆腐往嘴里塞着,当然,每次都会有我的一份儿,但我嫌脏,总是偷愉地带回家扔到泔水缸里,时间久了,泔水缸里漂了厚厚的一层。
疯子婶儿虽然神智失常,但对孩子却怜爱有加,每次她看孩子的眼神都是微笑着旳。这样一个母亲,当然不能容忍她的孩子受委屈。她的三娃子那时还穿着开裆裤,一次,疯子婶儿背着他出来溜达,我手里正拿着根秫杆棍儿,顺手捅了三娃子的屁股一下。疯子婶儿嗖地一声转过身来,眼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那神情简直就是瞪视着战场上的敌人。她突然把三娃子放下,张开两只鹰爪般的手向我扑来,嘴里发出了一串只有疯人才有的怪叫。我顿时吓呆了,如果被她抓住,不知还能不能有我的命在。这一幕恰好被叔叔看到,我的老叔只大我八岁,对我特别的好。老叔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冲我大喊一声:快跑!然后,举起手中的自火枪(一种打火柴杆儿的,用车链节串在铁丝上的儿童玩具枪),照着疯子就是一枪。就听啪的一声,火柴杆儿深深地嵌到疯子婶儿的脸上。疯子痛得嗥叫了一声,愈加的恼怒,她撇下三娃子,拼命向我们追来。我俩儿跑进屋里,把门紧紧地拴上,疯子在外边用力的拽门,拽了几下没拽开,他便来到窗檐下,抱起了一块大石头,准备向窗玻璃砸去。当时许多人家的窗户还是毛边纸糊的,因爷爷家的房子是后盖的,所以,才稍有了点前卫和新潮。正当此时,爷爷下班回来,他常常习惯于把上衣搭在肩膀上走路。爷爷在地方群众中很有威望,疯子自然也对他怀着几分敬畏。爷爷断喝了一声,疯子不情愿地把石头放下,但她并不想就此罢休,在院子里大声乱叫着。和疯子是讲不清道理的,爷爷上前踢了她一脚,她张开了两只胳膊,狂叫着奔出了院门……
从那以后,我再不敢去她家,大人们也一再告诫我,一定要离疯子和她的孩子远一点儿。的确,要想和她家的孩子玩儿,时刻都要冒着生命的危险。疯子婶儿越来越疯,终于有一天清晨,人们在门前的水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三
东边有山西边有河,前边有车后边有辙……这是刘欢老师演唱的一首电视剧的主题歌,如果用这首歌来形容我的故乡,也许再恰当不过。我所居住的乡村,往东不会超过五百米,就是绵延起伏的大山,往西几里远,就是碧波荡漾的伊通河新家水库,水库西边又是绵恒的大山。这其实就是两山夹一川的地形,虽是山区却并不闭塞,县城通往营城子,转道辽源磐石的公路从这里通过。我小时候起,这条公路就是柏油路了,经常会有一辆养护车往路上洒沥青。当时的公路上其实很少有机动车,偶尔驶过一辆汽车,孩子们看着新奇,会在后面发疯般地追赶一阵。这宽敞光洁的公路,是孩子们的天然游乐场,当时,大人们很少管孩子做什么。这一天,几个小伙伴儿约我去公路上溜圈儿,溜圈儿,其实就是一个铁圈儿,在后面用一个铁丝儿做的钩子推着往前跑。正玩儿的高兴,后面来了个骑着自行车的女人,这宽广的马路,并排至少能骑二十辆自行车,可她却不偏不倚地把我撞翻,并无情地从我的头上辗了过去。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当时头痛欲裂,这个女人在不远处停下,惊慌地回头观望,似乎有心想回来看看,可她的同伴却在前面大声招呼她快走,这女人慌乱地骑上车子,眨眼间跑远了。惊呆的孩子们这才上前把我扶了起来……
从此以后,我就感觉我特别的笨,反应也迟钝,这应该都是拜这位阿姨所赐。让我由衷的说声谢谢:谢谢你老奶奶,是你让我这大半生都变得如此单纯……
要说我这脑袋可谓是伤痕累累,五处疤痕中,有一处是歹徒暴力所致。另两处是在工地施工时留下的纪念。剩余的两处,则是我童年里最珍贵回忆的一部分。话说我们家养了这么一只公鸡,这家伙厉害得很,无论大人小孩儿从门口路过,它都会豪不迟疑地冲出去,那尖硬的厉嘴,任铁人也受不了,所以,谁见到它都会望风而逃。这家伙不光对外人凶狠,而且六亲不认,一次我从外面回来,它嗖地一声跳起来,照着我的头就啄了一口,顿时血流如注,以后愈合了,就留下了一个疤痕。可就这样一只害人的鸡,善良的母亲却舍不得杀掉,只是用一根绳儿束缚了它的自由,但这仇视一切的东西,依旧会攻击进入它活动领域的一切人和动物……
叔叔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也会领着我出去玩儿,这一天,他骑着辆自行车,我坐在后面,来到林场的院子里。林场的院子很大,办公室加上仓库,前后有好几趟房子。在两栋房子中间,横亘着两块大石头,本来旁边是可以绕过去的,但叔叔为了证明他车技的高超,非要从两块石头的夹缝中穿行,并回头嘱咐了我一句。可倒霉的我,偏偏就从车后座儿上掉了下去,头不偏不倚地磕在石头尖儿上,顿时鲜血迸流。爷爷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一边给我捂住伤口,一边骂着叔叔。在去往卫生所的路上,鲜血浸透了我的衣服,甚至顺着裤管儿滴达到路上,叔叔垂头丧气地推着车子,每走几步就会被爷爷踢上一脚……这伤口着实不小,缝了好几针,愈合后,成为我头上又一道亮丽的风景。这些年,我一直坚持不剪短发,就是不愿把这些历史的痕迹暴露在人前……
四
连绵的大山,简直就是一座宝藏,山珍土特产釆之不尽用之不竭。春天里鸟语花香,夏天里避暑乘凉,秋天随处可见山梨,葡萄等野果子,榛子、蘑茹更是成筐成袋子地背回家。冬天也不寂寞,常常会有猎人扛上老洋炮去山中打猎。这山里野鸡多的是,偶尔也会遇到狼。这个时节,孩子们便拽着雪爬犁,爬到半山腰,然后,顺着山路放下来。这雪爬犁越滑越快,身边溅起一道雪浪,孩子们坐在上面,兴奋地乱喊乱叫……不过,这放雪橇也是个危险的游戏,弄不好会撞到树上。最大的危险,就是山道的尽头是公路,如果恰巧有一辆车过来,那是绝对躲不开的,那个讨厌的哑巴,就曾撞在车上差点儿送了命……
这一年的冬天,我们几个孩子又去山里玩儿,走了很远很远。在一个山谷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土堆,土堆上放着两个花圈。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土堆里埋着死人,也不知道这花圈是祭奠的用品,只是觉得这花儿真是太好看了,于是,一人抄起一个扛在肩上准备带回家去。可我实在是太小了,扛着花圈迎着风竟然走不动。走到半道儿,实在扛不动了,只好恋恋不舍地扔掉,但还是拽下来几朵大绒花系在胸前,然后,美滋滋地跑回村里……
春夏交接的时节,是山里最富有生气的季节,不单会盛开着漫山的野花,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树上唱着歌儿。这个时候是鸟的孵化期,树上任何一个鸟窝里都会找到鸟蛋。草丛中隐蔽的地方,还会找到成窝儿的野鸭蛋,野鸭蛋和家鸭蛋差不多大小,如果能找到一窝,能有好几十个。
这一天,我们又来到山上,在山路边的一棵老柞树上,我发现了一个树洞,我断定这树洞肯定是一个鸟窝,于是,就飞快地爬到树上去掏鸟蛋。我用一支手搂住树干,腾出另一支手来伸进洞里。一探之下,竟摸到了一个软乎乎,长着一身鳞皮的东西。这个东西陡然遭人触摸,竟蠕动了一下,并从洞里探岀头来。我“啊”的大叫了一声,从树上跌落下来,幸好树下有着厚厚的一层干树叶子,原来这洞里趴着一条蛇。我平时是最怕蛇的,每次见到这东西心里就发怵,平时见到它,总是远远地躲开,如果躲不开,就站在远处往它身上扔石头。今天哪成想竟亲手触摸,这一惊真是魂飞天外,我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儿地跑到安全的地方,犹自心里呯呯地跳个不停……这条蛇估计是爬到这洞里来吃鸟蛋的,或者那根本就是他的家……
说起蛇来,这山里几乎随处可见,顺着山路往上走,有时就会看到它旁若无人地躺在那里晒太阳。山里的孩子,大多不怕这这种爬行生物,叔叔更是抓蛇的能手,再凶狠的蛇,都会让他玩弄在股掌之上。如果把衣服角儿塞到它嘴里,它会牢牢的咬住,用力地一拽,蛇牙当时就被拔下,没有了牙的蛇,就没有了攻击力,所以,也就不用怕它了。这紧邻大山的乡村里,自然也常见到这东西,不是谁家做饭时在柴禾堆里发现,就是偶尔在哪个石墙缝里钻了出来。村里有个老太太,一天中午从外面回来,竟发现一条蛇盘在炕上的笸箩里酣然大睡,简直就是把老太太的笸箩,当成了自己家的热炕头儿……关于蛇的故事说也说不完,在我记忆中,最神奇的蛇故事,莫过于居住在龙庙的蛇仙子了……
五
龙庙位于大山的深处,但这里并没有真正的庙宇,也没有虔诚的礼佛者,那里只是一个挺大挺深的石坑,周围遍布着荆棘和杂草,想必还是洪荒岁月里,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淹没在历史的风尘。总之,这里蛇很多,性情温顺的乌蛇,五彩斑斓的野鸡脖子,金光灿灿的黄花儿松……这里简直就是一个蛇的王国。有一次,爷爷雇用了一个朝鲜族人去那里打柴禾,当打到榛杆塘里的时候,一群蛇箭一般地窜了出来,纷纷钻进码着的柴禾堆里。这朝鲜族叔叔挥舞着镰刀,一气儿砍死了十二条,然后挂到了树上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