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柳】门当户对(小说)
美瑶眼皮咕噜着不睁开,窗帘缝隙里钻进大亮的光,她伸脚丫踹贝贝,肉哼哼的屁股,纹丝不动,再踹,用力过猛了,突然一抽鼻子:“哎呀哦,哎呀哦……”贝贝慢吞吞地爬起来,也不看她,只顾哈气连天,皱着眉头,昏昏沉沉的样子。她就揪起嘴撒娇:“孩子又踢我了!”
贝贝开始蹲厕所,吭哧吭哧,没完没了。好不容易抽水马桶响,美瑶在被子里拉长声音喊:“我想吃包子!”她仔细听,一阵悉簌声,胡乱洗一把脸,套绒衣,穿大衣,嗖地拉上锁链,脚尖往跟前勾鞋,鞋底擦着地面,像耗子叫唤。碰见门把手上的铃铛了,叮铃铃……停一会儿,他转身凑近卧室门口,那有一个齐腰高的小柜子,放些茶杯和水壶。美瑶把脸藏在枕窝里,不出声。贝贝说:“美瑶,我去买包子。这几张银行卡放桌上了,别让我揣丢了。”随之,哗啦一声:“我不拿家里钥匙了!”
叮铃铃,叮铃铃……
贝贝买包子去了。美瑶仰躺在床上,掀开羽绒被,伸展四肢,肚子如山峰耸在视线里,滑亮的皮时不时颤一下,鼓个包,一摸他就缩回去,小家伙八个半月了,快出来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哎,躺不住了,喘粗气,慢慢坐起来,抱着肚子翘起大脚趾一探,触到两个硕大的兔脑袋鞋头,趿拉着,扯开窗帘,光线似水裹挟着清爽,哗地一声泼在脸上。雪停了,绒毛一样的小花朵洁白无瑕,松软地堆积在窗台上,仿佛羊毛围巾暖融融地捂着玻璃。有细津津的喇叭和人语嘈杂声。楼下是广阳街路口,道南矗立着三十三层邮电大楼,太阳在它头顶上蠕动,仿佛在雪窝窝里打滚,楼体边缘处溢出鳞鳞的光,斜对面儿童公园里,房子是五颜六色的碉堡模样,小矮人白胡子红衣裤,慈眉善目站一排,守在大门两边。右侧是二环路,车流如水,两边商铺如林,视野内几条街巷文静地依偎在银行、保险公司和香格里拉大酒店脚下。美瑶喜欢这里,一个省会城市二环以内的居所,楼层好,装修好,交通便利,四通八达,一般人住不起,而她和贝贝不是一般人啊。
美瑶惬意地在屋里溜达,小卧室里双人床旁边安了豪华婴儿床,裸色幔帐系在百合灯饰的把手上,淡如烟雾,一开房门,这幔帐如仙女飞舞的裙摆,在空气里飘动,拂过脸庞时,清爽柔和。美瑶每天都要开门陶醉几次,体验放松的感觉,有时,她仿佛看见了婴儿床里的小娃娃,手脚奓散着,喔喔地冲她笑呢。大书房向阳,齐棚顶的书架上还没几本书,宽宽的写字台面堆着贝贝考医师的书籍,每一本都厚重。好在,贝贝考完了,这两天就出成绩。美瑶顺手拿起电脑旁的相框,抻起睡衣袖子擦擦,贝贝搂着自己,开心地笑,一张大脸一个小脸,大鼻子对小鼻子,大眼睛瞪小眼睛,关键是瞟一下捕捉到的神态太相似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扭搭到客厅,往窗外瞧一眼,贝贝该回来了,站门口听一会儿,走廊里静悄悄,两只小铜铃铛哑了一样,一条红绸子裹着它们,美瑶鼓起腮帮子吹一口气,红绸子瑟缩着,没有一点声息。打电话问问,咦,关机,再打,打十遍,仍是关机。伸脖子再看,街上人影川流不息,哪一个是贝贝?看着看着,肚子就咕咕,咕咕,又接着,咕咕……抬头瞅墙上挂钟,大美女的手正指着十点半。美瑶叉着腰,像将军一样,站在客厅门口运气,皱眉头,小嘴紧闭:“上哪了?买包子这么费劲吗?”撅撅嘴儿,嗨,再等等。于是,垂下胳膊,腆着肚,进厨房,圆形餐桌上摆着大果盘,揪一粒葡萄,有笨鸡蛋大小,抠半天剥不下皮儿,咬一口,四个青绿的尖尖籽插在果肉里,手指一捏挤出去了,哧哧嚼起来,挺甜。打开西墙边三门冰箱,蔬菜、水果和鱼肉一应俱全,没有想吃的,叹口气,无聊地关上了。
回卧室,呼嗵一声坐床上,发短信:“贝贝,快回来呀,我饿死了!”发送失败。再发:“贝贝,你蒸包子去了,也好了呀?”发送失败。再发:“贝贝,考医师成绩出来了,快回来查呀!”发送失败。贝贝最近每天要接他爸和爹十多次电话,成绩出来了,快查成绩。婆婆和娘便经常遛着线,打探消息,追问情况,美瑶的嘴唇都快磨破了。只要电话一响,贝贝就痛苦不堪,眼睛通红,头触墙,强忍表情,一遍又一遍慢声解释,虽然成绩出来了,可查分的人挤成了蛋,网站要崩了,等等,等几天。昨晚,贝贝正嚼一口饭,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地,腮帮子慢慢蠕动,左边几下,又挪到右边,这口饭久久咽不下去。正在这时,电话响铃,贝贝条件反射一样,哇地一声,吐到桌子上,嗝气顶得他眼泪哗哗流,美瑶起身抢过电话,是他爸爸,还没来得及说话,贝贝从她身后粗暴地夺了去:“催,催命啊?让不让人活了!”呱唧一下,挂断。
哎呀,这得等啥时候啊,贝贝,快回来吧!美瑶哀怨连连地歪在床上,不耐烦地抖着脚丫,自言自语着,恍恍惚惚着,睡着了。忽然,电话唱歌了:“老婆老婆我爱你,老婆老婆我爱你……”美瑶一激灵,贝贝回来了。挺着大肚子,三步变作两步,冲出卧室,奔门口,呆呆地看两个小铃铛,一动不动。耳边的歌声还在:“老婆——老婆——”她垂头丧气地回身,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出声,话筒里钻出来急急的调:“贝贝,成绩出来了吧,过关了吗?”“爸爸,我是美瑶,贝贝一早出门买包子,到现在还没回来。”美瑶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美女指着下午两点十分,正在多情地眨眼。“哦,啊?早晨几点出去的?”电话里的人显然吓一跳,美瑶茫然地晃一下头,心里一阵哆嗦:“九点钟吧。”美瑶放下电话,公公和婆婆起身往这赶,他们一再追问,可贝贝没说啥啊,也没看到他从洗手间出来时的面目表情。他说买包子,能上哪去呢?小柜子上有三张银行卡,一张前面邮政储蓄所的,两张建行的,里面是他俩结婚后所有的积蓄。那一串钥匙簇新簇新的,结婚那天,正好是贝贝三十岁生日,他爸和她妈,爹和娘,四位长辈合起来送给贝贝和美瑶的礼物,一个粉红色花纹锡纸包的盒子,美瑶小心地捧着,贝贝手颤着撕那张锡纸,打开盒盖,里面就是这串钥匙。贝贝和美瑶被四位长辈拥着走进新家,装修好了,家具电器置办全了,大到买车钱进了卡,小到锅碗瓢盆和牙签纸巾样样摆放停当。两个蚕宝宝蠕动在笸箩里,开始过日子了。
娘来电话了,说托人在产院订房间的事,又描绘贝贝考上医师后的情景,罗里吧嗦,美瑶听不清后面的话了,抽泣起来,娘就慌了,歇斯底里地喊爹,爹的脚步重,撞到什么东西了,呻吟声……美瑶撂电话,心里阴沉着,还没转身,娘又来电话,不接了。搬了小凳,坐在门口,盯着小铃铛,等贝贝回家。屋里光线模糊了,贝贝肥胖的身影从卧室挤出来,大嘴巴里溜出一个个带响的哈欠,那哈欠变成一个大口袋,不停地鼓胀着,遮住窗了,贝贝缩小了,像一条大鲤鱼,在空气里游啊游啊,游进书房了,一会儿,玩起‘三国杀’来,噗噔噗噔,嘎喀嘎喀……美瑶像往常一样,悄手悄脚地趴门缝瞧,书房暗了,她猛然摁开关,刷地,书房雪亮,贝贝不见了。
叮铃铃,叮铃铃,公公婆婆拎着包裹,跌跌撞撞进屋。爸爸盯着美瑶,眼睛通红,瞪得有些鼓凸:“还没回来?”美瑶细说早晨的情景,妈妈听着,手捂住嘴,眼泪汪汪乞求着爸爸,哭腔道:“咋办?”爸爸又高又胖,脖子短粗,下颏肉多,不说话就是发怒,他抱着臂膀,像黑铁塔,低头走几步,忽然回头对妈妈说,把小刘叫上来,妈妈悄悄抹一把泪,打电话通知了小刘,小刘是爸爸司机,爸爸是M市建筑公司老总。几分钟后,小刘气喘吁吁站在爸爸面前,爸爸简单说几句情况后:“马上去公安局咨询一下,这种情况该怎么办……”美瑶趴在厨房餐桌边,时刻等着贝贝,没哭,脸色煞白,不时地瞅时钟上的美女,已经夜里九点钟了。一天没吃东西,妈妈给她做了粥,软语劝说,一勺勺送到她嘴里,刚咽下去,呕嗝声一串串拱出来,她跑到洗手间,吐得稀里哗啦。
夜深人静,爸爸手机不停地响,他把客厅当成临时办公室了。妈妈扶着美瑶刚进卧室,敲门声和铃铛叫唤排山倒海地袭来,门开时,爹和娘冲进屋了,一股凉气,浑身雪粒,他们黄昏从A市出发,急火火连夜赶路。美瑶躲进娘怀里委屈地哭开了,身体颤抖着,妈妈就奓开双手,别扭地站着,想搭讪娘,想安慰美瑶。娘在爹的罗浮传媒公司任高管,平时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现在看看:发丝散乱、没化妆、红着眼圈,大衣里还穿着家居服,可想而知,来时有多匆忙。妈妈和娘拥着美瑶休息,美瑶疲惫地醒着,听见爸爸和爹小声说话,凌晨时,他们俩出门了。
天亮,太阳光照进屋里,金鱼宝宝在水晶玻璃筒里悠然自得,欧式沙发的边沿熠熠生辉,咖啡炉子在水晶石茶几上嗡嗡唱歌,妈妈和娘都爱喝咖啡,她们给美瑶一大杯牛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一句话就是导火索,孩子是双身子,重点保护对象。静悄悄,谁都不出声,仿佛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走廊里一阵骚动,爹先进屋了,瘦长脸上,眉头紧皱,阴暗里锁着焦灼情绪。美瑶最了解爹,眼巴巴等他说话,爹走过来,鹰钩鼻头闪几下:“姑娘,硬撑点,他一大活人,出去散散心,没事!”爸爸也进屋了,小刘跟在后面,拎着水果和一盒盒外卖。爸爸脱掉大衣,一手擎着打开的盒,一手拿着筷子凑到美瑶跟前,笑嘻嘻:“孩子,瞧,‘狗不理’包子,热乎着呢,吃吧!”说着,夹起一个,送到美瑶嘴边,美瑶的泪珠像一群饥饿的山羊,嗖嗖跑着,徘徊在嘴边,也等着吃呢。
公安局调来了贝贝离开家时的街头录像,清晰地看见贝贝一头钻出楼门,还回头往楼上看一眼,耸耸肩,往右一拐,奔着二环向北走去……接着,公安局内部发了‘寻人启事’,爸爸和爹充分发挥他们的影响力,又不能扩大消息,上百号人马分兵布阵,到处狠狠地寻找。妇产科医生被请到家里做陪护和心理疏导,美瑶挺住了。贝贝在哪呢?贝贝心里最清楚。
在省城医科大学里,贝贝把当医生想成一朵花,美瑶更是执拗地学护士,白衣白帽白色坡跟鞋像天使一样美丽。谁知一本本医书枯燥乏味,晦涩难懂,天书般看八遍也不进脑子一句话,实验室里常常弄得满手血肉模糊,苦不堪言。四年下来,师兄踌躇满志,人模人样,人称‘大侠’。师妹玲珑活泼,花钱如天女散花,名曰‘仙女’,‘大侠’和‘仙女’当然是一对了。毕业时,两家一碰头,尊重孩子意愿,一起活动,打通关系,‘大侠’和‘仙女’被安置在W市第一人民医院,一个当医生,一个当护士。
刚开始上班,俩人兴奋了一阵子,一切都新奇。贝贝几乎天天都忙,他所在的外科诊室六位医生,只有贝贝没有医师证,没有医师证,就没有处方权。三个办公室,一屋俩人,哪个办公室来患者了,他们就喊贝贝帮忙处置,贝贝年轻、认真、热情、处处为患者着想,贝贝拟好的药方,得向喊他的医生讨印章,盖上印章才生效。手术时,贝贝顶着其他医生的名义操作,患者家属只认谁是主治医生,又不能趴在手术台看谁主刀,一来二去,贝贝眼瞅着医生们拿红包,有开处方药提成工资,基数越大奖金就多,晋职称,评先进。贝贝什么都没有,还干得最多,黑天白夜,被人使唤来用过去。常来就医的患者,先缩着头挨屋敲门,回回都是贝贝接待,他们心里不顺,就埋怨贝贝脸太胖,死鱼眼睛半天不眨一下,屁股真大。几年下来,他们暗地里称贝贝是“懒子”,这个“懒子”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名副其实,敷衍塞责,吊儿郎当,怨气满腹了。爸爸和爹了解了贝贝的处境,就联合找了院长商量,院长碍于各方情面,扬起刮得发青的尖下巴思忖一会儿,痛快地表示:“工资照开,给贝贝放假一年,复习考医师证!”拿医师证上岗,贝贝就和其他医生平起平坐了。
贝贝放假就有时间和美瑶结婚了,和美瑶一结婚就开始复习考医师书籍,上学时都没有这么辛苦,贝贝偷偷给自己减压。看一会儿书就东张西望,喂喂鱼,打打游戏,吃点东西,睡一小觉,给正上班的美瑶发信息,调调情,宅得跟藏在柜子里的棉衣棉裤似的,暖和和的安静。春夏秋冬,日子让贝贝的大眼皮一张一合间,咔嚓咔嚓咔嚓,剪碎了,溜了,溜到美瑶的肚子里,像从热气球上掉下来时那么快,劈开汹涌澎湃的空气,来不及喊叫,倏地一瞬,美瑶肚子鼓起来了,考试时间到了。开考那天凌晨,爸爸和妈妈、爹和娘都到场,大家站在客厅,满脸赔笑,搓着手,数贝贝吃几个饺子,拎着贝贝的书包,笔和尺子橡皮小刀,还有纸巾,最最重要的准考证和身份证,轮番查看。贝贝低垂着眼皮,下颏肉嘟噜着,脸色寡淡,谁都不看,丢出一句冷冰冰的话:“不许跟着我,我一紧张,考不好。”这是圣旨,当然不能违抗。他们看着贝贝一步步挪下楼去考场了。这才松一口气,坐下来揉肩捶背,拿筷子吃饭,商量中午给贝贝做哪道菜。
桌子上一盘盘菜,凉了热热,热完了又凉了。娘在厨房不声不响忙碌,爹坐沙发上发呆,爸爸躲进书房,正在翻东西。妈妈拉着美瑶进小卧室,她拿来一大包婴儿衣服,一件件掏出来,摆在床上,小袜子小手套,小帽子小围嘴,单的棉的,厚的薄的,妈妈手里多了一只哗啦棒,摇摇,哗嚓嚓,哗嚓嚓,哗嚓嚓……美瑶看着,惨白的脸颊突然涨红了,嗷地一声哭出来,像杀猪一样惨烈,她拍打自己的大腿,喊叫着:“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妈妈和娘一起搂住她,任她又揪又打,爸爸看不下去了,推开上前的爹,一把拉住美瑶胳膊,几乎吼着说:“孩子,坚强点,他没事!”接着,他嘟囔道:“身份证和准考证都带走了?咋找不到呢?现在还查不了成绩。”爹低着头,轻声说:“公安局和媒体那里都没消息,现在,就看你那百十号人了。”爸爸瞅着他,松开美瑶的胳膊,和颜悦色地说:“孩子,相信爸爸,一定能找着他。”爸爸拉爹一把,俩人一前一后,出去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