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课铃一打，我们这班学生统统满血复活，像洪水泛滥出教室，瞬间过道上人声鼎沸。眉眉和我从几个纤腰大胸的美国女同学身旁挤出，往门口一站放眼看去，过道上全是捧书，挎包悉悉索索讲话的人，这些聒噪的声音还在成倍的扩张，刺激着耳膜。
　　 太多的T恤和牛仔裤从眼前晃过，我俩傻在原地不动，看他们动。“让一下！你，让开点！安娜，拜托，等等我！”扯着嗓门叫嚷的黄发男生从我面前窜过，眉眉说：“他再靠近一点，你们就可以接吻了。”我笑，那男生奶白的皮肤上布满雀斑，脸颊红晕一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类型？”眉眉问。我张望前方，她的声音还在耳畔响，“不喜欢穿T恤牛仔裤的男生，那去服装设计系找吧，那里新奇的衣服多，不怕没有你喜欢的……”声音渐渐变小，淡出耳畔。她说什么我不再关心，因为我在耸动的人流中看到了他。
　　 周遭陷入了慢镜头，过道上一双双缓缓眨动地眼睛，一张张正在讲话来不及改变的嘴形，伴着一个个慢慢回头张望的脑袋。从他走出工商管理教室的那一刻，我们这些无聊的人已把目光定格在他散发隐隐毫光的脸上。那么些关注的目光，箭一般射向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周身无人存在。
　　 “小井，你的嘴巴。”我呆呆转向眉眉，她淡定地说，“张那么大干嘛？”
　　 “啊！”我眨了眨眼，“你没看到那个人么？”
　　 “有点眼熟。”她挠挠额心，“在哪儿看到过呢？”
　　 “你认识？”
　　 她转向身后又回头往前看，“好像是有看到过，又好像没有唉。”
　　 “你干嘛去？”她拉住我，“不是说看厌了T恤和牛仔裤的么？人家也穿着白T和牛仔裤呢你不觉得厌烦了？反而喜欢了？”我的目光随他移动，“我承认你说的，可他多一件牛仔衬衫。”
　　 “多一件衬衣就不一样了？什么逻辑？”
　　 “是感觉，就算他穿的跟大众一样可是感觉上他就是和众人不一样，为什么他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呢？我也不明白，可他光站在那儿给我的感觉就叫我喜欢。”
　　 “什么感觉？像艺术家的感觉？”类似眉眉所说，他身上有艺术家的气息但不是艺术家的气质，具体来说的话：气息是内在气韵，气质是外在形象。外在可以修饰装扮，在内关乎个人精神层面是一个人的本质。
　　 “喂，说着话呢你去哪儿？”
　　 他越走越远，我挤过那些挡道聊天的人急步追去，另一些捧书交谈地从我身边快步经过，眉眉在后面嚷，“你旷课，我可不陪你旷。”我给她一个挥手的背影，身体听从大脑的命令去追一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
　　 是不是凡是遇到自己所喜欢的，人会变得特别有勇气？我在心中自问，为什么这句话是疑问句？因为遇到“凡是”，“所有”，“全部”，“都”一类完全确定属性的词，我都不禁心生怀疑。除了可以确定世界是反复无常，变幻多端外，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是可以完全确定的。
　　 二
　　 心生疑惑的我，追到了林荫小道。琢磨着慢慢去靠近他，在猛地朝他肩上一拍，他回头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阳光透过憧憧绿影投下朦胧青光，他泛着光泽的黑发上映落着影树羽状的叶影，衬衣背上，袖口卷起的手臂上亦是。我恍惚了，怔怔瞧着枝干叶影在他身上浮动，清风一阵吹乱了他中分的鬓发，发丝在太阳穴间轻轻晃悠，这样美好的人！高处树梢枝叶间漏下的光缕晃过眼前，我眼睛一闭一睁间，适才鼓起的勇气漏怯了。这样美好的人，万一内在与外表截然不同，万一内在并不如我所想怎么办？我怕了，不敢去碰触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走着走着他一个回身，我右脚踏出凌空了会儿，落了地。
　　 “同学，”我倒吸一口气，装作偶然，“你好。”
　　 他两边看看问，“你在和我说话？”
　　 我摊摊手很显然啊，两边没有其他人，“我叫井然，一口井的井，自然的然。你呢？”问出了口，才发现他衬衣口袋上夹着一块小小的名牌，我照字念，“优、刺。”这名字不能说怪而是诡异了。
　　 “同学念LA，第四声。”
　　 “喔，不是念刺啊，看着有点像‘刺’字。不好意思啊。”我试着念剌，优剌、优剌、优剌、优剌、优剌、优剌念多了，第四声会混淆成第一声，其实念第一声比较好听，“优剌。”
　　 他再一次温和纠正，“第四声。”
　　 “念着念着自然而然就变成第一声了，你不觉得念第一声比第四声更自然好听？”
　　 “你按自己的喜好来念别人的名字？”
　　 “恩，”我点头，“不行吗？”
　　 他耸肩，一副无所谓随你喜欢吧的样子，太好了这个人容易亲近，不难相处。我心里窃喜，不住抬眼看他。他的人挺拔得像棵树，我喜欢；他的声音醇和中带有一丝丝金属的冷感，我喜欢；他的脸薄薄的轮廓适度，我喜欢；他的皮肤素白干净，零星地布有几颗淡淡小痣，我喜欢；他的眼睛用来看人不是用来打量和观察人，我喜欢……稍不留神脸上露出掩盖不住的笑意。
　　 “你一个人在高兴什么？”
　　 我一怔，揉揉后颈看着别处，“恩，也没高兴什么，就是遇到你，我很高兴。”
　　 “呵。”他摇摇头笑。
　　 “真的，你是我遇到过最好相处的同学。”
　　 “你和别的同学相处不好？”
　　 “不能说相处不好，应该说是相处不来，再准确的说应该是我的问题不是他们的问题。”
　　 “你说我好相处，别的同学难相处，按这个角度来说，有问题的应该是他们不是你。”
　　 “从我的角度来说，的确有问题的不应该是我。但从大多数人的角度来看，我和一位同学相处不来可能是那位同学有问题，但如果我和大多数同学相处不来那一定是我有问题。从那个角度来说，有问题的人就变成了我。”
　　 “我们正在相处过程中，你凭什么认定我好相处的？”
　　 一伙校橄榄队队员跑步经过，有人朝我们吹口哨。
　　 “你们男生之间怎么相处的？”不等回答，我顾自说下去，“我们女生会谈论最热门的电视剧和近期流行的好看衣服；我们会相互展示自己拥有的一些可以拿来炫耀的东西；我们还会拿同伴分手恋爱的事，朋友之间闹别扭的事，和我们不对付的人的丑事来做谈资，光这些话题就可以热切地聊很久。看上去不难相处，就算好相处吗？有时候不想聊这些。”
　　 “不聊这些，聊什么？”
　　 “是，不聊这些也没有别的话题可以聊，真的很乏味。”
　　 “你想聊什么，聊你想聊的？”
　　 “那也不行吧，如果坚持不说那些无趣的话题，就没办法跟人融洽相处。我又很容易得罪大家，所以一直觉得大家好难相处。我说你好相处，是因为你不介意我按我自己的喜好来。拿姓名里，王、黄不分来说，别人一定会纠正你直到你念对他的名字为止。可你同意我按自己的喜好来叫你的名字，这就是好相处了。”
　　 “同学，你哪个专业的？这个点你没课？”
　　 “你转话题转得很不专业啊，漏了承上启下，不过我也是个好相处的人。”我告诉他，“会计专业，这个点有课，我在逃课。包里有巴黎水，你要么？”他嗯了声。
　　 “你别同学同学的，直接叫名字呗。”
　　 “对于我，你是同学，”他双手环于胸前，“我，不是你同学。”
　　 “什么意思？”
　　 “我不是你的同学。”
　　 “哦，原来是学长。”
　　 他俯身指着自己的脸，“看我这张脸，没有你们那么多胶原蛋；再看这张名牌，我，学校的教务，明白了？”
　　 “你骗人，我看你下课后从工商管理班里走出来，你是学生。”
　　 “安德烈老师请假，我代课而已。”
　　 真的？还是假的？
　　 “喔。”我不住地点头，“你……看着那么年轻……不说我以为大家是同学呢……你多大？”
　　 “28。”
　　 “你什么专业的？”
　　 “你是被骗大的？”
　　 我挥挥手表示知道了，“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的专业，其实我想学哲学，你明白么？一般人家里都不会同意花钱学这个，因为这个学来干嘛用呢，是不是？一点实际价值也没有啊，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没必要存在。如果它存在就说明它有价值不是吗？所以哲学它存在，它总是有它存在的价值是不是？那我呢？既然我存在了，那我的价值是什么？我老忍不住这样想，你呢？啊，我多问了，来学校做教务肯定是教师专业毕业。”
　　 “你猜。”
　　 “让我猜，那你就不是修的教师专业，嗯——”我拖长音，“美术专业？”他摇头。我又猜，“电子信息技术？”他说不是。我不信猜不着又猜了几个，都被他否认。“哈，”我环抱双手在胸前，上目线盯着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又没地方可以求证，就算猜对了你也可以随意否认掉，对的也成了错的，太狡猾了。”
　　 “我，”他指自己，“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让你猜，是因为你的问题我不想回答。其实你没必要去猜，可你在猜，虽然我不想说，但不是就是不是。”
　　 “你是学文学的，这下没错了吧？”
　　 他一手扶额头一手拿着书，看我，“回去上课吧，你们张老师的课还是值得一听的。”说了这么久的话，他的声音始终保持在平和的调调上，没有因为情绪的起伏而产生过高低。感觉告诉我，我非常喜欢这个人。我瞧着他笑，他不知我在笑什么，这样莫名其妙的气氛里他的神色毫无变化，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叫我琢磨不透。
　　 “好，听你的，我回去上课顺便再想想，明天，明天我来找你，我一定能猜到。”
　　 “明天我不在学校。”
　　 “那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你猜。”
　　 哼哼哼……我低下头，咬着唇笑。又是你猜，那就是不想说，不让我来找他了，这个“你猜”的用途还可以那么广泛，越想越发笑。一抬眼看到他也在笑，我就绷不住了，哈哈哈地咧开嘴大笑。
　　 三
　　 第二天上午是老张的课，眉眉占了靠窗的位子以为得了便宜，于是我们俩个傻蛋就在白花花的太阳光下照着，即便这样晒着老张的课还是令人昏昏欲睡。优剌说他的课值得一听，骗子，不是他的屁股在这里坐四十五分钟当然说的轻松。
　　 上面是老张吧啦吧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旁边是眉眉啰哩啰嗦讲D2办公室的事。“我去领东西，里面只有利兹小姐和乔纳森太太在，你决想不到她们在里面干嘛？”她说在兴头儿上，我不能说这个我也看到听到，不然就要问我干嘛去了，只是没想到利兹和乔纳森太太一件事可以聊足一个多钟头。我拿本子挡阳光，继续听她叨叨。“在那放着贵族乐团的《夜与日》，好会享受的两个人——利兹喝红茶，桌上放着一碟树莓饼干，乔纳森太太在嗑瓜子，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正在说密斯余堕胎的事。”
　　 我去D2办公室的时候，她们俩正在发表对密斯余的看法，利兹表示：“她在这里害得我们仿佛跟她是一档子人。”
　　 “放心，上面已经有人在传话，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开除。”乔纳森太太一副事事了然于胸的笃定样。真不想打断她们的好兴致，但一个早上冒着暑热我已经傻乎乎地跑了四个教务处，没道理放过这一个。“嘿，真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是来找优剌的，他们告诉我他是这个办公室的，我想我没搞错吧？”
　　 “优剌？谁？”乔纳森太太说话不看我，她在跟利兹说，“是隔壁高高瘦瘦，话不多的那个？”利兹点头，指着隔壁跟我说，“他不是正式教工，位子在隔壁临时教务室不过今天好像没见到人，你去找找看吧。”
　　 “好的，谢谢。”我退出门口，没把门关上像来时一样给她们留着一条缝。
　　 “啊，我看他不大瞧得起人的样子，我顶瞧不上这号人。”
　　 “是吗？”
　　 “不爱说话的人性格上都有些问题，真的！有回，我看到他跟花圃那两个劳工聊得融洽，跟社会地位低的人挺有话说，个人水准高不到哪里去。”利兹小姐嘴上“嗯”着回应，头却在摇。我转身走到隔壁，问了他的位子，空着，靠窗可以看到外面直挺挺紫红蜀葵就是他的座位，确实就像他说的今天人真不在学校，作为怀疑主义者的我亲自证实了自己有多傻。
　　 “傻透了。”
　　 “的确够傻的！”
　　 我捂嘴，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前面老张，他乜斜着眼看着我和眉眉。“这么猛的太阳下晒着，我上面讲45分钟，你们下面也能不停地开小差讲45分钟，有镜子没，看看晒得小脸通红，一额的汗。挺能扛啊，以后我的课这个位子就是你们俩的，明天这个时候我还要在这里看到你们，旷课的话学分不够下学期这两位子还是你们的。什么时候扛不住了，不想聊天了，想好好听课了，再给你们换位子。”
　　 教室里一片笑声。
　　 我叹出一口长气，“这事有一部分也是你的责任。”
　　 优剌摘下眼镜，忘了说下午我打听到他跟学校几个老师去了南山路的校办美术馆，平时美术馆连半个参观的人也没，今天既来了一批记者又来了不少青年男女。上头拉起了横幅，正门外放着两排绚烂的花篮，荒木经惟和筱山纪信的黑白大头照做成的宣传图也摆开了两列。说呢怎么那么劳师动众原来真是有名人来。
　　 堵在售票口慕名而来的人已经可绕我校一圈，我赶紧走后门，幸好没事常来地形孰刚进后庭就遇上个“名人”。梳着英式三七分背头，一身正式的藏青亚麻西服，上装里面是和正式西服反差甚大的半白色半浅蓝衬衣，领口系着太阳纹滑扣绳圈。我当是荒木经惟减肥成功返老还童，走近看原来是他——脸上露出逮到他的兴奋表情。他站在廊下也不惊讶也不抗拒，听我说完早上的事把手里拿着的眼镜重新戴好，悠悠地说，“这也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