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睫在眼前长不见(征文·散文)
那天我独自一人,爬上林深草黄的葛岭。晚秋的太阳照耀着满山风景,像一幅明净而肃穆的油画。我扶着峭立的山石,意欲寻找一个便于远眺的方位,却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音乐设下的圈套。隔着衰草与荆萝,音乐召唤我游荡已倦的灵魂,使我心中有了皈附的冲动,而不再觉得空旷和落寞。于是我拂开横枝遮道的竹木,踩着裸出沉思的额头的山石,走进那个用空灵的虚幻筑下的道家境界。
那是一种我从未闻听过的音乐。合着音乐,是一片苍凉而又甜润的女声歌吟。香鼎里飘着浓烟,在十几束土香头上缭绕着,轻轻地飞起,大摇大摆的登堂入室;在屋宇中回环往复一番,又飞出赭黄色的高墙去,和深秋山峦的体香混合在了一起。屋中供奉着一尊没有气息的偶像,四面黄幔玄帷,垂天连地,精美的绣纹与蛛网轻尘相依为命。黄幔下一排七八个道姑,正合着弦索放声唱经;演奏者技艺娴熟,分坐在偶像两侧,却又似乎问心有愧,而深掩于黄幔之中。与道姑们隔开一道朱漆栅栏而恭立于栏外的,是一排七八个农村老妪,个个合掌当胸,目不斜视,在弦乐和唱经的优美旋律中各自无声的喃喃自语。忽听一声锣响,道姑们一齐跪到膝前的蒲团上,稽首到地,有顷方起,接下去再唱一段;栅栏外面的老妪们也依样齐跪下去,稽首到地,然后再起身,继续合掌喃喃不已。在这间不大的屋中,节奏鲜明流畅的伴奏乐和道姑们悠扬婉转、清脆而悦耳的歌唱水乳交融。香烟萦绕着,散发出浓郁得呛人的檀土相混的芬芳;偶像的静穆与玄衣黄幔的神秘,法鼓的震撼人心与栅栏外老妪们的虔诚乃至于惶恐,构成一个含义深远而又无法确定的奇异境界,使人神摇心动,不能自持。我出神地倾听这歌声,看道长敲着法鼓和铜钹,看道姑们面前的经书,唱完一页,又翻过一页,心中渐渐萌生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以至于完全忘记了我登山的本意。
击鼓唱经,这在道长和道姑们做来,不过是一场功课,或者至多罢,也不过是修炼仙道的手法之一;而对于栅栏外面的老妪们来说,恐怕就是超脱凡尘苦难的唯一途径了。我仔细打量这几位老人,她们无一例外的都很干瘦,绝非心宽发福之人,这从她们的外表就基本可以断定。她们的脸上,让岁月刻下重重叠叠杂乱无章的皱纹;她们的眼睛,只有在凝望偶像时,才会爆出几许晶亮的微光,然而也闪烁不定。她们的手,粗糙而且干枯,筋脉涨起,骨路清晰,这上面有厚重的风霜沉积,那是终生劳碌、含辛茹苦的铁证。她们在器乐声中、唱经声里喃喃私语,虽未发出声音,但那种神情举止,却是无限的虔诚。我发现,这班栅栏外的老妪们较之于栅栏内的道姑道爷们,要虔诚十倍,甚或更多。
栊翠庵里的妙玉,曾对贾二公子自称是“槛外之人”,那据说是以门槛作为仙凡的分界;所谓“槛外人”者,即是跳出尘俗生死之外而独擅仙风道格的意思。此处的抱扑道院,老妪们之所以和道姑们隔开一道栅栏,我推测其大约也是暗示仙凡异路的意思罢。换句话说,也就是栅栏以外的一切人,包括香客观众,当然也包括大众之一的我,统统只能算是“未出其槛”的凡骨肉胎;但凡能跨过这道“门槛”,脱去生死之念,如我之辈,也大可以沾上一点仙气,自诩是“槛外之客”了。然而我刚才的那一点发现,却使我惊讶万分;那就是栅栏内弦索高奏歌吟婉转,简直就是世俗中时髦的卡拉OK的翻版,而一槛之隔,外面的老妪们却又未免虔诚得有些过份。我尝自谓是较为冷静的一个,但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禁迷惑而彷徨。
上午11点30分,道场暂歇,道姑道爷们开始吃饭。我注意了一下,她们的伙食是相当简朴的:一大碗糙米饭,外加一盘咸干菜烧豆腐,汤水浑浊,见不到一点油星,更不要说荤膻了。但这道院里所有的“仙人”,无论男道女道,全都甘之如饴。我想,这大约是一种追求在鼓舞着她们吧——她们也在追求着一种境界啊。之所以这样艰苦,大约为的是一种磨砺,而绝非物质上发生了严重困难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按照世俗观念,一个人为了享受,常常是可以不择手段的。想到这些,再回头看道场中央的偶像,不免有所感叹:当年这位葛洪先师在此烧汞炼丹,是绝想不到今日还有这些信徒在为他守贞布道,而且竟还发展成为一种范围广大的宗教。据说,以现代理论来加以推究,炼丹其实乃是一种科学实验活动,从诸多元素的分解与合成中产生新的物质,这正是现代化学所研究的主要课题之一;在国外,历史上也一样有诸如葛洪炼丹的掌故广为流传。然而,洋人把这当做是自然科学的雏形,把炼丹者作为古代科学家来予以尊重和研究;而在我们这里,科学却孵化出了宗教,炼丹人和炼丹术仅仅供在庙堂之上,受几位饱经风霜而又蒙昧无知的老妪的顶礼膜拜。我不知这算是葛洪的荣誉呢,还是科学的悲哀?
我们推究一切宗教的起源,莫不基于人类对自然界的恐惧心理。等到文明进化到理智社会,宗教的观念已不仅仅是一种情感的流露,它更带有广泛的社会性,并深嵌着历史的创痛。我们固然知道,现存的生活是不圆满的;在这个生活里,时时处处都在产生缺憾和悲惨事件,但我们又无力改变它。从历史上看,当一个新生的王朝推翻一个久已陈腐不堪的王朝的统治,那就像江心相叠的波浪那样自然得体,而且绵延不绝。但是,无论新生的王朝以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出现,曾许下什么样的慈心宏愿,也始终无法根除人世的痛苦;反而会使这种痛苦随时代的变迁更迭,而更加庞大并复杂化了。人类文明进化了,人类对于自然的恐惧有所减轻,甚至暂时消隐下去,但人类却对于自己手创的文明渐渐地恐惧了;自然对人类的威胁弱下去,人类手创的文明对其身心的威胁反而大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人类要寻求一种心灵上的解脱是十分必要的。那是一种虚幻的心灵上的依傍。质言之,因为一切宗教均寄美好的希望于未来生活(无论是升入天国,还是轮回阳世),所以人们在对现实的悲惨不忍卒睹而又无能为力时,便祈求从宗教教义中获得精神的慰藉和解脱;而正因为人类的苦难总是永无止境,所以才有可能使宗教永远的获得群众基础。这一点,从宗教的教义中也可明白无误的窥视出来。诸如道教的无为出世、佛教的轮回报应、基督教的讽喻善恶等等,本质上说,都可以归结为一句话,那就是回避现实世界里的矛盾和斗争,使人沉浸在一种悠远的遐想中。宗教,自它诞生的那一日起,就拥有许多天然的徒众——这里,我暂且排除某些势力为了政治目的而大力提倡和推广某一宗教,致使该宗教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得以畸形繁荣——为什么天下之大,却会有如此惊人的相似呢?其根源就在于:一切宗教本是根植于人类的生命形态上的;没有了生命形态,也就无所谓什么宗教与教义了。而人类的生命形态,从一生下来之后,就一直是如此的多灾多难,有如此之多的悲惨事件接连不断地发生,而这些痛苦,偏又永难根除;这便很容易使人产生无奈因而唯有寄希望于未知的将来的虚妄。这种心理一旦形成定势,于是产生了精神上的支柱——宗教,以及宗教体系。广义地说,一切思想意识的极端化,都可以形成宗教。而宗教体系的不断完善,又更加促进了虚妄心理的飞跃发展;以至于在这虚妄之外,加罩了一圈圣洁的灵光,竟使人们不敢仰视,唯恐堕落了自己的灵魂。
人类文明创造了宗教(我把它看作是一种人生哲学伦理),然后再去膜拜它,这反而使原本十分灵活的思想,从此受制于教义的锁链。然而,又由于教义的晓喻,对现实的创痛是一剂清热散痛的良药,因此,对那些没有“信仰”而致灵魂空虚的人们,尤其是对那些生活中磨难重重的人们来说,躲进宗教的光圈里,乃是解脱或者不啻说是逃避痛苦的最佳良方。这正是栅栏外的老妪们所以比栅栏内的道姑们还要虔诚的根本原因所在。
然而,问题探讨到这里,还不能算结束。我刚才说,宗教的兴起与发展,是由于人世的苦难的延续;那么,有没有一种治本之药,可以从此永除人世的苦难呢?如果人类能够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苦难的世界里,那将是怎样的美好!倘若哪位仁兄能够发明出这样一种奇妙的灵药,可以使全体人类永除苦难,幸福无疆,那么,其功德之大,足以盖过古往今来的一切英雄;那么,全体人类一定会衷心的把他奉为无上神灵。到那时,我只怕又有这新式的宗教,来取代现存这一切无能的宗教了。但事实上,这仅仅是幻想,是无法实现的桃源之梦;现在,将来,以至于永远,都无法得以实现。人类的痛苦,无论是物质上的,抑或是精神上的,只会越聚越多,越来越大,而不会杳然灭寂。旧的痛苦结束了,新的痛苦又始诞生;这是因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就有感受痛苦的特质,痛苦与人类早已血肉相连,不可分割。几千年以前人类的痛苦,也许今天我们还在重演着;而往将来看,今日我们的诸多痛苦或许将不再流行,但必会有另一种乃至另几种更广泛、更深重的痛苦,来困扰人心,而成为时代醒目的标志。人类思想的价值,也正是在与这些形形色色的痛苦的搏击中,才得以逐步显现出来。
所以,看到了这一层,就会明白,逃避生活其实是一种无聊,而明知其无聊,还要作逃避的妄想,那就只能说有点可怜了。人类但凡存在一天,人类的苦难就会延续一天,它绝不会在人类灭亡之前而先行灭亡;哪怕暂时中断也不可能。因此,当生命痛苦时,自杀固不成其为办法;而委身于宗教,也不过只是得到一点虚幻的安慰罢了。如果你活着,请不要枉自嗟叹;伸出双手吧,我们该好好的谋划一下,怎样才能使痛苦减少些,怎样在深重而永恒的灾难中,寻求全体人类的长久生存。
衷心感谢您的编发与点评!本篇是我1988年11月21日游杭州葛岭“抱朴道院”之后的涂鸦之作;谬承褒奖,惶愧何及!
关于宗教,我后面还有一点探讨。悖谬之处,敬祈赐教!
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