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武夷山手记之听泉 (散文)
我只身来到这山中,并非向你索取什么,我只是来寻找,寻找我曾经失落的一点东西。在这雨后初晴的山道上,牛车的铃声清脆地摇响,圆而有力的牛蹄下翻起润湿的红泥,昭然揭示这土地辉煌而厚重的历史。八百年以前,有一个哲学家曾来此地访友,踏着同样红而润湿的红泥,满脑子都是理学的思维,他不久就死了,对于历史来说,一个人的生命能有多长呢?又过了不久,我来了,然而我却未曾带来任何东西。
鹅湖书院不是一个很合适的凭吊地带,隔着镂花窗棂,我恍惚又听到朱熹与二陆一吕的激烈争辩声,他们争辩些什么?声音急促而含糊,不久又烟缕似的飘散,就如我现在抽烟的结果……我收回目光,转而投向坐在廊下阳光里的一个清瘦男人,他正在用铅笔勾勒鹅湖书院对面的一座山头,那风化的岩壁落在白纸上,随着铅笔尖端的躁动而渐渐丰腴起来。这时他抬起头来,咏叹似叹道:“他们没有重用我!”我安慰他:“出去闯闯,会好起来的。”他点点头,又像嘲讽似的那么一笑。他是这座书院的文物管理处的。
我走出去,沿着荒僻的草径一直走到山的深处,草木的叶干承受阳光的压力下垂而肃穆,忽然受惊似的掷下几柄黄叶,山涧里充满了沙沙的低声。我张大了嘴,张到极限,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大喝一声,却又在刹那间失去了勇气。
溪水在翻越每一块石头时都显得很用功,但显然它已经越来越柔弱了,最后,当它爬上高高的山崖时,就只有一匹哈达那么薄了,完全透明,这是因为心地清纯的缘故吧。它紧紧攀援着崖壁,几乎每一缝隙里都有它赖以支撑躯体的肢节,那崖上究竟有些什么?为什么它那么急于要攀上去?它看到了另一番天地了吗?
我躺倒在散发着温暖湿气的草地上,凝望天空,天很远,鸟儿横过山谷时,翅膀点中了那蔚蓝的感觉,于是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直漾到了山的那边。在长久的无语中,泉声渐渐大起来,起初只是嘈嘈切切的耳边絮语,接着就完全展开,像展开一部伟大乐章的叙述部分。我听到了泉水那无邪的语言,和那在劳动中或行路时此起彼伏的歌吟,它们谈论着家长里短,一派天真,毫不做作。当它们流入我耳中时,我打开了我的门扉,将它们迎进来;它们流过我的头颅,清纯的手指弹拨我敏感的神经,我于是震颤,通体发出了柔和的共鸣;它们又进入我的血管,漫过全身每一块肌肉,穿越心脏,向最边远的手指和脚趾蔓延着。这个时候,泉与我是完全交融的,我们亲密交谈,议论古往今来,默契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语言。
我发现,这地球上无论哪一种族,尽管语言隔异,可笑声和哭声却完全一样。我想,这大约是因为人类的基本情感,都来源于相同的心灵的缘故吧。人类社会发展了,人类的分歧反而更大了;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争论,谈判,讨价还价,指责,抱怨或者妥协,却很难再听到爱的呢喃。我们究竟在争论什么?这是不是确有必要?如果我们消除了所有语言,而只留下哭声和笑声,这个世界是否会比现在更单纯、更美好一些?我们在语言中长大,语言养育了我们;我们的所谓知识,必须使用语言才能表达,如果放弃语言我们甚至连正常的思维都不能达到。于是我们自以为驾驭了语言,却不知语言已在不知不觉中反过来奴役了人类,甚至毒害了我们的心灵。我设想,有朝一日,人与人的交谈,可以完全不使用语言,仅凭“意识波”的传递,就足以让对方明白你要说的是些什么。那个时候,即使争执也是无声的,而这世界,便会渐渐的盈满了大自然的声音——像泉水穿越我的心脏,彼此都获得了融汇的满足。
花费毕生心血奠定了南宋理学基石的朱晦庵、吕祖谦,以及陆九渊、陆九龄们,除了造就一代又一代的腐儒、伪道者和贞妇烈女,留给今人的还有什么?——让语言休息吧,我们仅需要心灵的对晤。
顺便提一下:拙作并无“怀着弘扬理学思想”的宏愿,亦不曾表达“理学思想感悟”;倒毋宁说,本文是坚定地反“理学思想”的。
足下的解读和点评完全南辕北辙,因此我不得不予以阐明。
班门弄斧,还望海涵!
祝好!
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