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别有洞天(小说)
陈渊不明白,看守所里的在押人员为什么不让吃饱饭,难道说犯人就得挨饿,就没有吃饱饭的权利。有些犯人自嘲地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不挣气!”犯人一一饭人嘛,要叫你天天大米白面,鸡鸭鱼肉的,恐怕挤破头往里钻呢!还故意犯罪进看守所享福哩!既然来到这里,就说明你有罪;有罪就得受罚,包括饥饿和劳动。
前几天上边的什么领导要来视察,所长们交待几遍:“领导要问你们能吃饱吗?你们就说能吃饱,而且还撑得难受!”话还未说完,所长自己都笑起来。
明知道每个犯人一个馍一碗稀汤,还要问吃得饱吗?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吗?
陈渊甚至想,要真遇上饥谎也不至于饿得这么狠,他可以捋树叶啃树皮。在这里面啥你也搞不到。又过了几天,陈渊饿得连抬脚上铺板的力气也没有了,饥饿不仅使他浑身无力头晕眼花,而且肚子里还有疼痛的感觉,饿瘪了的肠子不安地在肚子里上下纠缠着,左右撕扯着……
早饭吃过就盼午饭,午饭吃过就盼晚饭,临睡前,陈渊躺在被窝里无法入睡,他想起那些司机们因修车而请他和表叔吃饭时的情景:满桌的美味菜肴和美酒,馍和汤,多么丰盛的饭菜;他还幻想到他去过的糕点房,那里全是他爱吃的甜食,有灌蜂蜜的大小精枣,有瓜笺,有沙淇玛……一想到这些,他就不住地流口水,尽管这些都是虚的,不存在的,但他的肚子便不怎么饿了,渐渐地他进入了梦乡,梦里他一点也不饿。常言道:“人是一盘磨,躺下就不饿!”
天一亮,穿衣起床,叠被褥、打扫卫生、洗漱、出操,待这一切过后,饥饿伴着早餐又来到。早餐吃与不吃几乎没什么感觉,就像一口枯井你扔进去一把土和推进去一车土没什么两样,因为枯井太深!
但尽管如此,陈渊还是忍着、坚持着,他觉得忍耐虽然有限度,但他可以无限拉长,就如弹簧。当刘所长向监舍内问,谁打电话要钱要物时,陈渊还是保持了沉默。他发现最近一段时间,由于在押人员的家属都没送钱,王龙和张涛刘义民也和太家一样,也是一馍一汤。
有一天,大家正坐在屋内闲聊,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下子拥进五六位所长。刘所长喊道:“风场上集合。”大家都跑到外面站成两排,所长们在屋里把被褥全部搜索了一遍,然后来到外面逐个搜查,所有的口袋都翻出来,再从上到下用手摸一遍。陈渊的裤腰带也被搜走,皮鞋里的钢板也取下,打火机,香烟,指甲剪和刮胡刀统统没收。有个细心的所长还把水池下面狭窄的缝隙也用手摸一下。
屋内一片混乱,王龙无奈地说:“谁叫咱犯罪哩,要在外面,他娘的敢碰老子一指头也一刀砍翻他!”生气归生气,“小眼儿,重新叠被褥!”
十
有一天早上刚吃过早饭,便听见外面人声吵杂并伴有警笛的鸣叫声。富有经验的王龙和张涛断言:“可能要公捕公判了!”
果然没半袋烟功夫,铁门被打开,刘所长手持一张纸念道:“王龙,张涛,刘义民,陈渊……”念到名字的人都出来,当他们十多个人通过走廊来到中间大厅,里面站满了民警和犯人。先到的犯人被五花大绑,脖子里挂着大纸牌,上面写着犯人的姓名和所犯的罪行。然后一根长绳从每个犯人的胳膊里穿过。
因大厅里人多,民警们有拿大纸牌找不到人的,有拿短绳在给犯人捆胳膊的,场面乱糟糟的。陈渊他们几个蹲在地上,几个所长用绳把他们捆挷起来,再把写有“包疪罪犯陈渊”的纸牌子往脖子上一挂,又有一民警把绳子往胳膊里一穿,待所有人都捆好后,大铁门徐徐划开。
前院已站满了手持冲锋枪的武警战士,有几辆警车停在旁边。犯人前面有一辆鸣着笛的警车开道,后面的犯人一字排开。陈渊前后环顾了一下,怕有二百人之多。
警车顺着小胡同来到大街上,引得过往行人驻足观看,当时正是上班高峰,步行的、骑自行车的全都立在马路边,连商店,小吃摊,银行工作人员全都挤在人群里,人们低声议论,指指戳戳,“看这个是杀人犯,”“那个是抢劫犯。”
这天的天气特别冷,东北风呼呼地刮着,陈渊的脸蛋儿冻得通红,青鼻涕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但双手被捆在背后也没法擦拭一下,只得让它往下流淌。
陈渊此时非常怕碰见熟人,一直低着头。人群里千万别有开车的司机,因为有好多车都在自己那里修过,要是被他们看到了会怎么评论自己,以后还怎么混人。陈渊又一想,那些司机们都是没日没夜地挣钱,谁会有闲功夫凑这热闹。
体育场离看守所大约一公里,犯人们却走了一个小时,从前到后一长溜,两旁都有民警和武警跟随着。进到体育场后面,人们全都按顺序蹲下。前面搭了个主席台,上面横幅上写有“公捕公判”等几个大字。有一个脖子里挂有“杀人犯”字样的犯人在向看守民警说:“贾所长,是不是今天我该上路了!”贾所长像是安慰他似的笑笑说:“没有的事,别紧张!”
前面的犯人被解开绳索,每个人都被两个武警架住胳膊拉进会场。当陈渊被两个武警架着,武警说:“等会主席台上念到正式逮捕,我们用脚跺你腿时,你就马上跪下,不然你就得吃苦。”陈渊知道武警是好意,不由得点头称谢。
陈渊和另外五个人被武警押在主席台上,他低着头,紧张地听着,当听到对犯有包疪罪的陈渊正式逮捕时,还没等武警抬起脚便扑嗵一声跪倒地上,武警也只是象征性地踢了一脚。然后他们五人被拉出来,再用长绳从胳膊上穿过,然后蹲下来等后面的人接受宣判。
陈渊往后看了一下,看见不远处有李青锋,便低声说:“青锋,你是咋搞的?我借钱给你,你怎么还出卖我?”青锋红着脸说:“我只交待借你的钱,并没说你其它的,你只承认借钱,其它的一概不知就行。”不远处的所长走过来吼道:“不准说话。”陈渊赶忙闭嘴。
大会结束了,犯人们还是排成长队由民警和武警押送回看守所。当走到一个路口,陈渊在人群中发现父亲,他惊叫了一声,父亲快步向他走来,民警赶忙把父亲推开说:“别靠近!”父亲只好跟着走。
父亲穿着绿色棉大衣,脖子里围了件灰色的棉围脖,头上却没戴帽子,脸上冻得通红。父亲手里拎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鸡蛋糕,父亲想递给他,但看到儿子被反捆着双手,便流下泪来。父亲从里面拿出一个鸡蛋糕想往陈渊嘴里塞时,又被民警给挡回来。父亲很无奈,一副很着急的样子。“你还要钱吗?”父亲边走边问。
陈渊转向父亲说:“我不要,要了也花不成!”几位民警听后笑笑,然后对陈渊的父亲说:“你想送东西送钱就到看守所,你现在给他能拿进去吗?”
犯人进入看守所,大铁门又徐徐合上了,一个个被松了绑各自走回监舍。然后再点一遍名,陈渊心想,绳子捆挷着又有民警和武警押送着,犯人插翅也难飞,怎么还多此一举呢?
一会儿,刘所长送来一袋鸡蛋糕,陈渊捧着放在心口,想着寒风中父亲的影子,竟失声痛哭起来……
十一
天气越来越冷,寒风呼啸着,高墙上的电网发出呜呜的哨音,厚厚的乌云从钢丝网上边飞过。犯人们都穿上厚厚的棉衣在放风场地里散步,王龙站在外面唱道:
寒风冷,寒风凉,
寒风阵阵吹到了劳改场,
妈妈呀!妈妈呀!
不知您此时在何方?
儿子在外不自由,
心里仍然念家乡,
念爹娘,念草房,
还念老屋的暖身炕……
王龙还未唱完,从西边监舍内传来一句话可把王龙气坏了,“唱那歌顶球用?有本事飞出去呀!”
王龙扯着嗓音问:“这是哪位朋友敢给我说这种话!”
“就是说了,你还能怎么样?”对方说。
“有种!有种!好,很好!”王龙咬咬牙。“敢报尊姓大名吗?”
“王铁栓就是我!”对方满不在乎。
“有胆量,有勇气,是条好汉!”王龙不知是夸奖还是揶揄……
傍晚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而且越下越大,透过卫生间里的铁丝窗,风场里一片银白,上面的铁丝网上积了一层雪,后来雪越来越大,上面积了半尺厚的雪,雪完全罩住了上面,像铺了厚厚的棉被,寒风吹不进来,屋里倒暖和起来。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刘所长抽调两名刑期短的犯人到上面把雪铲掉,松软的雪顺着菱形空隙落进放风场里。小眼儿和几个人用脸盆把雪装起来,然后全都堆在墙角里。
吃过早饭,王龙看见刘所长打开铁门便提出要求,“把七号监舍里的王铁栓给我调过来呗!”
刘所长狐疑地问:“你们是同案犯?”
王龙赶忙解释道:“不是的,根本不认识。”
“好,不过可不能欺负人家!”刘所长叮嘱道。
不一会功夫随着铁门哗啦一响,王铁栓抱着衣服和被子进来了。王铁栓放下东西,站在过道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王铁栓瘦高个,留着寸发头,脸庞很白净,是个“白面书生。”
王龙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直把铁栓盯得心里直发毛。“认识我吗?”
“不认识。”王铁栓说。
“我叫王龙,前天唱歌的那个人。”王龙自我介绍。
“哎呀!对不起,龙哥,”王铁栓战战兢兢。
“说的轻巧,一句对不起就算拉倒啦!”王龙想起铁栓前天的骄横。“小眼儿!”然后一挥手。
小眼儿和另外两个打手冲到王铁栓跟前二话不说,便拳脚相加噼哩叭啦打开了。铁栓不敢还手,连连作揖求饶:“别,别打,饶了我吧大哥!”
小眼儿朝铁栓左脸上“嘭”地一捶,另外一人从背后“嗵”地一脚踢在他后腰上,铁栓朝前跑了几步趴在铺板边沿,伸手拉住王龙的手说:“大哥,饶了我吧!我帐上有钱,中午给大家买两个菜吃!”
听说这话,王龙迟疑一下,然后朝小眼儿摆摆手,三个人便退到一边。王铁栓又从上衣口袋内掏出半盒香烟递给王龙说:“这几颗香烟也送给你!”当王龙接过烟嗅了一下说:“你身上有股怪味,得洗洗桑拿!”
“桑拿?哪里有桑拿?”王铁栓疑惑地望着王龙。
王龙扑哧一声笑起来,“一会你就知道了,保你身上热汽腾腾!”王龙又一挥手,小眼儿和另外两人便推拥着铁栓来到外间的放风场地。三个人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便把铁栓扒得一丝不挂,然后让他双手扶墙,三个人便用手捧住雪抹在铁栓身上,然后用手使劲地搓起来。
当时气温零下十五六度,铁网上结了长长的冰凌,人们穿棉衣棉裤外加绿军用大衣还直发冷,铁栓冻得浑身直打哆嗦,他嘴里不停地说:“太冷了,太,太冷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他白色的脊背上开始发青紫,少许的雪在他身上慢慢地融化,水滴顺着身子往下流……
王铁栓光着身子跑进屋,用被单把身上擦干净,赶忙穿上衣服,然后裹住被子坐在铺板上不住地打喷囔。
王龙看他这副模样嘿嘿地笑起来,“这桑拿洗得咋样?”
“咦,咦!不行,不行,龙哥,可别这样折腾,把人冻成冰棍了!”此时铁栓只露个湿漉漉的头。
“哈,哈……”王龙开心地大笑起来。“以后听哥的话不听?”
“听,听,听,叫干啥就干啥!”铁栓头点得像捣蒜。
“铁栓,铁栓。”王龙念叨着这两个字,眼珠子转了一圈,“以后别叫铁栓了,改名叫汉奸吧!”
“行,行,听你的,叫啥都行,汉奸就汉奸吧!”
十二
冬天不到五点天就黑了,大家提前钻进被窝,只有王龙、张涛、刘义民和王铁栓坐在被子上面聊天。
“汉奸,你是哪里人?”王龙问。
“打虎峪的,”铁栓答道。
“哪个打虎峪?”
“市东郊紧挨着大山。”
“你们村有个叫王留献的吗?几年前俺俩在同一监狱服过刑。”
“那是我堂叔。”
王龙一听,竟笑了起来,“真巧,上次跟你叔一块坐牢,俺俩关系不错,称兄道弟的。这次又与你在一起,缘份呀!你以后别叫哥,就叫叔吧!”
张涛刘义民还有被窝里的小眼儿都跟着起哄:“叫叔,叫叔,现在就叫叔!”
王龙二十四五岁,铁栓也是二十四五岁,按年龄叫哥还马马虎虎,改叫叔,又低了一辈,这是八百棒捶都够不着的,不挨边的事,叫起来确实难为情。
“叫呀!叫呀!”几个人又乍呼起来。
“张不开口呀!”铁栓干笑着,用手挠着头皮。
王龙抽出一根烟递给铁栓,“汉奸叫叔,不叫就不能吸烟。”
铁栓看见香烟早就喉咙里冒青烟了,接过以后噙在嘴里,摸摸口袋没有打火机。
王龙手按着打火机挑逗铁栓:“你不叫叔就不给你点着。”
“叔,龙,龙叔!”铁栓磕磕巴巴地叫了一句,脸羞得像块红布。
“哎……”王龙拉长了声音答应了一声,“乖!来让叔给你点着。”王龙掀动了打火机给铁栓点着了香烟。
铁栓贪婪地抽着香烟,从嘴里喷出的烟再用鼻子吸进去。
“以后就做我的马仔吧!”王龙说。
“好的,龙叔!”铁栓爽快地答应道。
被窝里有几个人偷偷地笑起来……
“你是因为啥事进来的?”王龙问。
“像我这种人还会干啥好事?不偷就抢,打架敲诈啥活都干,吃个霸王餐,逛个歌舞厅,洗浴桑拿美容院……”铁栓像数家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