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情愫，一直像春末的柳絮一样，在我周围暖暖的风里飞呀飞呀。有些让我流泪，有些令我心寒。我不指望它生根发芽，也不指望它腐烂后成为根的养分。在我想来，在这个秩序井然的时空隧道里，因为有那样的身份，无论他们做出什么荒诞不经的事来，善良的人们都不该站在道德至高点上去追究和指责他们！
　　 ——题记
　　 一
　　 她一进来，就被两个身体强壮的中年男人捆了起来。
　　 她看起来年龄不算大，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她四仰八叉地被按倒在那张单人钢丝床上之后，手和脚都被固定在床头架子上，成了个大大的“大字”。
　　 她在床上扭动着，咒骂着，白嫩的脸上因为过度激动而泛着潮红，钢丝床随着她剧烈的挣扎而晃动着，像大海里漂浮在浪尖上的小船。
　　 她看起来很漂亮，身材高挑而匀称，乱蓬蓬的短发遮盖着一双有着长睫毛的大眼睛。只是现在，这双好看的大眼睛里，满是愤怒。
　　 她的穿着比较讲究，但很凌乱。她剧烈的扭动使得她火红色的长绒毛短大衣已经盖不住她的腰腹了，雪白扁平的肚皮暴露在金色的阳光下。窗外，一群落在梧桐上的小鸟们停止了吵闹，正歪着头看着这热闹的场面。
　　 联想到刚才从楼下传上来的嘈杂声，可以估计得到，她是被强行扭送到这里来的。听声音，扭送她的，除了她的家人，好像还有派出所的人。不过，那群人没到病房里来，把她推进了最后一道大铁门以后，就缩回身去。所以，谁也没有看清他们的脸。
　　 制服女孩后，那两个中年男人站在这女孩的床头，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像欣赏一幅精美的艺术品：女孩依旧在剧烈的扭动着，雪白的肚皮上汗津津的。然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瘦得只剩几根骨头的中年女人，端着一盘医药用品吆喝着从人墙后挤了进来。一针下去，女孩慢慢地昏睡过去。她的手脚依旧绑在床头架上，不时地抽搐一下。她一只脚光着，袜子和另一只黑色真皮短靴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仲春的阳光从焊着大拇指粗的钢筋的窗格子上照进来，女孩雪白的肚皮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泽。她睡得很沉，要不是嘴角流着口水，眉头紧皱，我几乎怀疑她是个死人。
　　 屋里静下来了，其他人有的呆坐着，眼神涣散；有的靠着窗子晒太阳，面无表情；有的躲在被窝里蒙着头打呼噜或者“吃吃”地偷笑。
　　 散去的人也大多回去睡了。我走过去，谨慎地伸头看了看门外的走廊，看有没有人再进来。
　　 走廊里静悄悄地，连走廊尽头也没有人走动的声音。
　　 窗外也没有声音，鸟雀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散去了，似乎整个世界都进入了休眠期，只有阳光静静地伏在女孩身上，好像也睡着了。
　　 我走过去帮她盖上被子。看了看她光着的一只脚，我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是不敢私自将她解开的。
　　 坐到床上，我抓起一本书想看上几页，无奈一阵挡不住的困意铺天盖地向我漫了过来。终于，我也忍不住滑进被窝，失去了知觉。
　　 二
　　 一周以后，楼下又是一阵喧哗。不用说，又来新人了。
　　 大家不由得又兴奋了起来，一起往接待室的门口挤，想看看新来的人长得是什么样子。
　　 这接待室的基本功能是辞旧迎新。送进来和被接出去的人，情绪在这儿划出个泾渭分明的分水岭：进来的大多数都是愤怒、沮丧、及各种不高兴，像被蒙了冤案的劳改分子，反之是高兴，像提前获释的劳改犯。只是，和劳改犯不同的是，劳改犯出去以后再来的很少，而他们却很有可能是这里的常客。
　　 这次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又黑又小又瘦。脸上还有不少雀斑儿，于是大家就叫她雀斑。
　　 这个雀斑最让人不喜欢的，是她的眼睛。就那么黑黝黝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眼神很散，很空。她盯人看的时候，一看就是好长时间，也不知道眨眨眼睛，更不会笑。你要是冲她笑笑，她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她是由她的母亲送进来的。她母亲倒是不嫌弃她的丑女儿，絮絮叨叨的左右叮嘱着，但她就是一声不吭。
　　 我在旁边看着，有些不忍心，就对她说，老姐姐你放心吧，这儿这么多人呢，不会有事的！我们会照顾她。这老母亲就拉拉雀斑的手，恋恋不舍地走了。
　　 病房里始终有一张空床，有主儿，却没人住。那是一个女大学生的床，不过女孩家庭条件比较好，舍不得她住院，办了住院手续后只住了一天，就被接回家了。她应该算是我所有的病友里面最幸福的人吧。
　　 现在，除了一个整天跟自己说话的女孩和刚进来的这位雀斑，还有那个漂亮女孩，再加上一位脾气很不好的老妇和生了个试管婴儿的中年妇女，我们这个病房一共住了八个人。这八个人里，当然也算上了那个刚刚三十出头，从来也没说过一句话的豁唇女。
　　 后来有十多天的时间，我们这屋再没换人，大家相处得也比较融洽。聊天打牌，念经唱诗，吃饭睡觉，除了吃得较差以外，暂时好像倒也没啥烦心事似的。
　　 三
　　 这样大概过了一周吧。有两个女人突然就打起来了。听管理员说，是因为吃醋。
　　 吃醋？我没听错吧！
　　 管理员说，跟我们同住一屋的雀斑，半夜跑到男病房了，摄像头里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个女人睡到半夜跑到男病房，挨着床铺看，找到最后，在一个人的床前停了下来，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脸，像是要甄别清楚什么宝物似的，然后自己对自己点点头，龇牙一笑，就钻进他的被窝里去了，还搂着那人的脖子。
　　 我不禁纳闷，晚饭后大家都吃了药，睡得跟个死猪似的，这个女人怎么就能睡不着呢？
　　 这个被人钻了被窝的男人，大家都叫他英俊男。他长得的确不错，高高的个子，挺直的鼻梁，五官摆放的位置像是经过计算机算过似的。他剑眉连着鬓角，眼睛细长得像一道闪电。要不是他平时走路时总弓缩着肩膀不发出一丝声响，谁能想到他会是个病人呢？
　　 这个雀斑平时不声不响地，没想到她还挺有审美眼光，而且胆子也够大，居然一点前奏都不用铺垫，直接就钻人家被窝里去了。
　　 不过，也不用紧张，他俩啥都没干成。原来，那英俊男晚上吃了药，夜里睡得跟死人一样，那雀斑好几天晚上都钻他的被窝了，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呢！是管理员夜里值班，发现她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往男病房里溜，才发现这事儿的。
　　 后来再查查摄像，好家伙，人家一声不响地都同床共枕好几天了。事情败露后，大家都拿这事当笑话讲。这个俊男咧嘴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雀斑呢，反正瞪着死木鱼一样的眼睛，谁也不搭理。
　　 可是，还有一个女人可就打翻了醋坛子了，她叫黑妞。黑妞这人，平常说话做事看起来都是比较正常的样子，脾气也好，老跑到我们病房里玩。她老公我也见过，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听说是个搞装修的，跟黑妞是后配的夫妻，当时明知道黑妞有毛病，还是娶了。这矮胖男人对这后娶的老婆还不错，经常来看她，买好多好吃的。两个女人打架时的情形我没看到，不过双方都挂彩了。也是，大家都正嫌这日子过得单调呢，有热闹看，谁会去拉架呀！黑妞后来告诉我们，她跟那个英俊男早就在别的地方认识了，当然也是在医院里面。言外之意是他们恋爱在先，倒是雀斑后来居上横刀夺爱了。之后，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黑妞和英俊男就天天手拉手，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一般，在不长的走廊里散步了，直到我出院。
　　 事情败露以后，那个雀斑还是刚进来的样子，也看不出是不是失恋了，总之一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而那个漂亮女孩呢，从住进来的第二天开始，就成了男病房的常客了。她经常坐在那个英俊男的腿上撒娇打闹。管理员要是敢去提醒，让她注意自己言行的话，她就与俊男脸贴脸地叫哥哥，并做出些暧昧肉麻的动作，气得管理员大叔无计可施。但漂亮女孩和黑妞之间却没啥矛盾，两人处得还特别好，整天换衣服穿，一天要捯饬十八遍，也不知道嫌烦。
　　 打架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后，雀斑逃跑了。她是趁着女护士开最后一道大铁门进来的时候，撞倒了女护士逃出去的。其实，当时楼下还有两道大铁门，可粗心的女护士嫌锁门麻烦，就虚掩着楼下的两道门没锁。雀斑一路狂奔，顺利地逃到了大街上。这条街的路上基本看不到什么行人车辆。雀斑不知道路，就一直往西跑。往西是城郊，除了一大片绿油油的麦田以外，就是一望无边的黄灿灿的油菜田，雀斑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风衣，佝偻着身体，跌跌撞撞地在田野间快速地移动着，像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她的身后，奔跑着一大群医护人员，他们来不及套上白大褂子，一个个身上穿着灰色的衣裤，在田垄间蹦跶着，反倒像极了仓皇出逃的灰兔子。
　　 现在想想，这家医院幸亏是坐落在城郊，租借的是一家废弃了的小厂房，条件简陋，空气肮脏，再加上天天喝红萝卜汤，雀斑没什么力气，最后没能跑得过身体强健的医护人员。要不然，雀斑向东跑，东面热闹的大街上人流如潮，她一头扎进人堆或跑得像飞人罗伯特那么快，那还能逮得回来吗？不过，雀斑也算很走运，第二天就被她妈接回去了，也不知道她的病好了没有。
　　 在医院里，大家最高兴的就是家里来人了。在这里天天喝萝卜汤，都嘴馋得紧。家里来人，有时候就意味着有好吃的带来。我注意了一下，在这一群人里面，好像只有漂亮女孩的老公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对此，我一直无法理解。
　　 四
　　 我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就出院了。
　　 要出院了，高兴是必然的。于是忙着收拾行李，忙着跟要好的病友告别，忙着交换联系方式。没能出院的病友都眼巴巴地望着我，希望我出去以后能帮他们想想办法，让他们也早早出去。他们没有让我以后再回去看他们。是的，那个地方，谁还愿意再回去看看呢？来这里探望病人的，应该都是些“正常人”才对呀。要出院了，这就意味着人格上大家又回到平等地位了，于是护士医生都对我展露出最美好的笑脸。
　　 连那个平日里最凶悍的院长夫人都在笑：“你还有两箱牛奶没喝掉呢，一起带走吧！”
　　 “牛奶？哪来的牛奶？”我这样问的时候心里直纳闷，这一个月里，除了我老公，没人给我买牛奶呀。
　　 “你朋友买的。”
　　 “哪个朋友？”
　　 “没说名字。”
　　 我在脑子里将我所有的朋友都过了一遍。我其实也没什么朋友，只有家里姐妹比较多一点。
　　 “其中有一个比较矮比较瘦，还有一个戴眼镜，对不对？”我一副不敢肯定的语气。
　　 “对，就是她们。她们来的时候，你睡着了。她们没让叫醒你，说不忍心看到你，会难受。还说只要知道你好就行了。”
　　 我知道了，她们是我的两个文友，属于交浅言深的那一种。
　　 我离开医院的第二年，桃花刚刚打开花蕾装饰整个世界的时候，我那位矮个子文友去世了。
　　 她是一位中学老师，姓潘。她比我大两岁，是属于那种形体上小巧精致，但内心强大到令人震撼且又温和典雅型的女子。她去世后我才知道，早在七八年前，她就知道一颗瘤长在了她的脑动脉上，无法动手术。
　　
　　 五
　　 跟潘老师相识，是在六年前，源于她发在QQ空间里的一组穿旗袍的照片。
　　 照片是配在她的一篇散文里被她的网友转发的。散文的题目叫《旗袍，我们暂时绝交》。
　　 那位网友转发的那一组照片，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一个矮个子女人，能将旗袍穿成那样，真的很叫人羡慕；然后看到散文标题，我的好奇心就更强烈了：跟旗袍绝交？还是暂时的？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我走进她的空间，找到那篇文章。她在文章里说：图片上那些穿旗袍的漂亮女人，在现实中一定骨瘦如柴，我禁不住这样想。以前知道自己胖了一些，穿了旗袍笨笨的，难看也就罢了。现在，我不算胖了吧，穿上旗袍还是胖胖的样子，还是难看。
　　 难道是拍照的手机坏了？给我拍照的同学嫉妒我，使坏？还是这旗袍本身就很难看？还是立体变成平面就会变丑?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已经有七件旗袍了，出去穿好像也没机会，拍了照片也难看。
　　 哎，旗袍，和我有仇，暂时绝交。
　　 这几天拍的，今天阴天，出来透透气，就不要她了。
　　 这段文字写得有点乱，算起来也不能叫一篇散文，但大概意思还是说清楚了，她以前很胖，现在瘦下来了，能穿旗袍了。文里说自己穿旗袍不好看是谦词，其实照片拍的相当不错。
　　 这篇文章里还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她很喜欢旗袍：七件旗袍一起亮相，可以想象喜爱的程度吧！
　　 我在她的空间里仔细翻??肯定还有写旗袍的文章。女人嘛，对于自己在意的事儿，总是喜欢反复讲的。
　　 果然，翻到四年前11月份，又有一篇，题目叫：一件旗袍。而上一篇文章是在夏天写的，7月份。
　　 这篇写得比较完整：一直希望自己是个穿旗袍的优雅女人，所以在十年前和朋友一起做了件旗袍，蓝白灰三色的方格，镶深红色边，很古典的感觉。当时朋友说太老气，等年纪大些穿，可我还是每年都拿出来，在家里穿，照照镜子，感觉自己真像个有品味的诗意女人。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我就想把它穿出去，但就是没机会。因为是教师的职业，衣着一般都职业化，不敢穿着旗袍在学生面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