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的故事
一、一群烟鬼
幺爷啊,你郎来哒,恭喜你郎哒。
随着这一连串的问候声,呼啦啦涌进一大群汉子,个个脸上堆烂了笑。进屋也不客套,纷纷熟练地寻找板凳落坐。那问候声竟出奇的整齐,好象训练过样。这些人也不是外人,都是自家叔叔伯伯们。其中还有两人与幺爹同辈,却还是依了叔叔伯伯叫幺爹幺爷。这样叫,并不掉辈份,而是以示尊重。
七八人齐齐涌进屋,涌起的风自然也大了些,吹拂得那正在辛勤工作的自制柴油灯一阵摇曳。差点儿结束了生命。幸亏生命力顽强,才免遭一劫。待风平浪静,又继续了。
灯光昏黄,映照得屋内昏黄一片。睹物观人,影影幢幢。好在农村人没得过高的欲望,有亮就行。如此心性,倒也免除了诸多烦恼。
幺爹此时正坐在桌前,惬意地喝着母亲端来的茶水。而桌上的诸多物事早清除得干干净净。母亲自在厨房收拾。幺爹听见喊,转头看着鱼贯而入的子侄们,面含微笑,眯着双眼,连连回应。却并不起身。
父亲这时一阵忙碌,终于安抚了众人。
众人吸着父亲递过来的烟,平心静气地听着幺爹白话。
幺爹这次来,已没了往昔的落寞。精气神也比往昔强多了。七四年摘帽,幺爹赶上了,暂被安置在校办五七干校。美其名曰,等待分配。这次是去干校正式报到,顺道来我家,一为看顾,二为把个信,知道现今的状况。
幺爹说的那个干校我曾去过。那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放眼眺望,荒萋萋叫人生寒。那里看不出半点斗争的迹象来。那里的人们说话斯斯文文,面上却又显出心事重重。那里还有二三十名学生。临近中午,学生们正在高歌《大海航行靠舵手》。那里说是干校,却又听不到机器轰隆声,闻不见牛哞哞叫,说它是处遗落在外的农家倒还恰切些。
福全二爷几口吸完,眼巴巴看着。一截烟蒂还衔在嘴唇,都滋滋作响了,却还舍不得吐掉,也不叫声疼,又不好再找父亲讨要。盯着幺爹,终是开口了。幺爷啊,把你郎那干部烟拿出来嘚,么越搞越小气了啊。
说是干部烟,实则与一般烟差不了多少,也就二角四分,叫新华。其它几种烟,依次叫游泳,二角二分;圆球,二角;大公鸡,一角五分;城乡一角三分;红花,九分。虽还有几种,却因偶尔露面,形成不了记忆,也就忽略不记了。钱不多,却荷包空瘪,自然只落得眼馋。可见当时抽烟也是一项奢侈。
幺爹正在与同辈的青山幺爹白话,听见叫,也没停下口,只是手伸进裤兜,掏出包烟,撕开,抽出一支,自顾自地叼在嘴上,丢弃在桌上,任凭烟盒向前溜,发出知知响,也不去理会,擦燃火柴,点上,继续。
福全二爷一见,眼都直了,盯着香烟,都移不开了。待烟定格在桌中央,二爷的眼也定住了。见没人上前,二爷抢先一步跨出,一把抢过,抽出一支,续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一支,安上右耳,刚想再抽,终是忍耐住了。悻悻然回了座位,却还是留念地一步一回头。
其他几位早按捺不住,纷纷起身,一番动作,一盒烟早见底了。
众人轮番施法,致使本来昏黄的屋内变得如真似幻,犹如置身仙人洞府一般。
幺爹呢,也是个妙人,口里说得热烈,眼角余光却撇着桌上的烟,见已空了,也不言声,默默拿一包,如前炮制,滋,溜到桌中央,继续白话。
如此三番,几包烟眨眼间人间蒸发了。
此时,月已中天,也该上床休息了。
众人却不就此离去,还是眼巴巴地盯着桌面。幺爹会意,又拿出两包,一一撕开,却不抽,啪,丢弃桌上,滋,滑出老远,又在中央停下,与那几盒空盒子看齐。又是二爷打头,左耳一支,右耳一支,手中夹一支,兴尽意满地说声,睡去哟。笑吟吟地向屋外走去。
其他人一一效仿,都笑嘻嘻走了。
幺爹父亲也相跟着走出屋外,自去方便。
此时,月亮正圆正亮,高悬中天,月辉撒下,更使大地朦胧一片。
二、棉袄轻了
大伯这些日子又在为烟发愁了。
于是,发动哥哥姐姐们去找。哥哥姐姐们当然不愿意啦,那多丢人啦。可在大伯的一再逼迫下,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时间一长,哥哥姐姐们自然尝到了甜头,开始变得自觉自愿了。为何?每天放学不用紧着往家赶了,可以在外疯狂地逗打嘻闹了。自然不用回家晚了遭大伯大伯娘的呵斥和责骂。只要拿出小胶袋子,递给大伯,自然一切都春风和煦了。而哥哥姐姐们上学下学都养成习惯了。别家伢儿都是两眼平视,哥哥姐姐们却要低头看路。别个以为哥哥姐姐走路过细怕摔跤子,但哥哥姐姐心中却自有难言之隐,却又不便向外人道斋,以免遭人嘻笑。倘看到一颗烟蒂,心中自然一喜,面上却毫不在意。待走近了,左右没人,却还是不敢大大方方弯腰捡拾。而是装作鞋带松了,蹲下,再左右瞅瞅,这才飞快地拾起,握在手心,站起,这才飞快地离开。而这样的场景一天不知要上演多少遍。自然愈演愈炉火纯青。
后来,哥哥讲到这一节,自然又表演了这一动作。那动作之娴熟,自让人啧啧称奇。
捡拾的时间长了,哥哥姐姐们自然也摸索出了一些门道,也不再漫无边际地寻找,而是锁定目标,专到人多的地方。譬如学校办公室,譬如大队会议室。
这些烟头捡回后,开始,大伯还一一拆解开,再放置在早就准备好的一拃长的纸上,卷成个喇叭筒,巴哒巴哒照样能过烟瘾。后来觉得费事,干脆一颗一颗拿起,接长龙,卷巴卷巴,照样能抽。
后来,哥哥姐姐们去读高中,住校,自然捡不成了,这条线自然也断了。但大伯却没气馁,又想出了妙招。春夏挦树叶,晒干,切成丝,卷巴卷巴,吸。虽咳嗽不止,却也能过瘾。秋冬挦瓜叶,搓搓,卷巴卷巴,过瘾。没得这些么搞呢?大伯还是能过瘾。
有年夏天,大伯娘要洗冬衣。当寻到大伯棉袄时,那棉袄竟轻飘飘的,飞起来了。大伯娘一摸,已成夹衣了。里面的棉花没得了。
大伯娘遂惊问,棉花呢?
大伯抠着后脑壳,不好意思地说,抽了。
大伯娘长叹一声,又为大伯的棉袄续上棉花了。其实,大伯娘自己的棉袄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待遇呢?只是没得人发现罢了。
三、烟即命
有年秋季,我回老家看父亲。见二三老人正陪父亲打牌,心中稍安。揣测父亲在家并不寂寞。放眼四顾,竟都认得。都是本塆的叔叔伯伯们。内有一人,正是我想找寻,借故要说事的祥叔子。
祥叔子已不象先前那番邋遢了。换之以整洁的衣服,且棱角分明。面如傅粉。单看那样,说他郎是一白面书生都不为过。只是,脸上的折子,及那胡子,眉毛,头发都白如葱根,竟出卖了他郎的年龄。都已年愈古稀之人了。可叹岁月的不饶人。
见到祥叔子,我慌忙掏出香烟,首先发他老一支。我笑着说,祥叔子啊,我跟你郎送命来了。
祥叔子一笑,骂道,个狗馕的。不吃。连头都不车过来,只专心抹牌。
我仍不死心。仍笑着说,你郎么连命都不要了?
祥叔子还未答话,旁边的父亲发话了。父亲说,都差点呜呼了啊,还命嘞。要不抢救的及时,都去见他郎张婶娘去了。都两年没抽了。
祥叔子听了,不置可否。神色淡然地笑笑,继续抹牌。
连祥叔子这样吸烟大户都挂出了免战牌,看来这烟没有戒不戒的下来之说。
但我们今日不讲这些,还说祥叔子抽烟的过往。
祥叔子姓刘,名讳不题,以示尊重。刘姓与汪姓,相交已一二十年了。相安无事,有如亲戚般走动,称呼有如子侄。曾有人怂恿祥叔子搬走,说汪姓欺负。祥叔子不为所动,说,我都住一二十年了,没见别个欺我。遂继续与汪姓为邻。
祥叔子起床了,头一桩事就是找烟找火,吸。从此,那烟再不见熄过。倒也省却了不少的火柴。叼着烟,祥叔子做事才劲头足,才有心去做一天所要做的事情。
这天,祥叔子在耕田。
临近中午,张婶娘才起身,说该回去做饭了。洗去腿上手上泥巴,就往家走。祥叔子见了,赶紧喝停牛,大声汪嚷,记得拿命来。
张婶娘回头,笑呵呵答,知道知道。又笑呵呵转身走了。背对着祥叔子,脸上的笑立刻没有了。口里不住地嘟囔,命命命,还要死在这命上。口里嘟囔,脚步一刻也不停歇。
祥叔子的话,倘外人听了,定会惊愕得下巴都合不拢来。塆子人听了,都知道,祥叔子快没得烟了。
张婶娘紧赶慢赶做好了饭菜送来,累得汗都没得时间擦拭。见祥叔子走来吃饭,也没说么话,心下倒松了口气。刚擦拭完额头的一把汗,见祥叔子饭扒进口,猛一拍屁股,大叫一声,哟嗬。祥叔子一听,停止了咀嚼,狐疑地看着张婶娘。张婶娘呵呵笑着说,烟忘记了拿嘚。
祥叔子听完,倒象是提醒了。吐出了嘴里的那口饭,手里的筷子一丢,碗一抛,日一一咚,落到了河里,溅起筲箕大个花。一圈一圈,惊慌地四处逃散。祥叔子还不解气,又起身踢飞面前的篮子,口中恨恨地说,说哒要你拿命来拿命来,你把老子的命都丢了老子还吃个鬼呀。
张婶娘看着,嘴巴鼓鼓的,却就是不敢言声。眼雨在眼眶里打转转。见祥叔子坐到了一边,这才小媳好样大气都不敢出,飞快地收拾好,颠颠地回家去了。
张婶娘又挑来饭菜,担子都未放下,还是笑呵呵地说,命。随即抛去。
祥叔子拾起烟,撕开,抽出,点燃,闭眼,细细地咂摸。那样子,与当今那些瘾君子又有何二?吸完,祥叔子这才接过张婶娘递过来的饭碗,开始狼吞虎咽。
这一番折腾下来,天上的太阳都已西斜了。好在早已分田到户。不然,也就不然了。
祥叔子也有没得烟断顿的时候,诸如以往人们常做的挦树叶子,搓瓜叶子,卷棉花等事项,祥叔子都做过。但这也仅只解一时之急,却不是长久之计。故此,祥叔子才瞄上汪姓爹爹(对祖父一辈的称呼。我们这一带管祖父不兴叫爷爷,叫爹爹。)自种的烟叶头上。
汪姓爹爹素有自种烟叶的习惯。有人问及,汪姓爹爹说,纸烟味淡。抽不习惯。这些烟叶也不外卖,自己一人独享。这烟味辛辣,冲鼻子,辣眼睛。抽上一口,辣得人眼雨直流。喉咙口更象火烧。很是叫人难受。抽这种烟,方圆五十米都不想站人,为何?一股辛辣味。又隐含淡淡的臭味。这种烟,我们管它叫黑老虎。有见识的人管它叫土雪茄。
我曾问过爹爹,抽这烟有个么好?
爹爹吐出烟雾,笑着说,烧钱。没得好。过会儿,爹爹又说,时间长了,蚊子不咬。
开始,我还以为爹爹在说笑,过后一想也就相信了。试想,连人闻了那味都眼泪直流,何况那蚊子?
初始,祥叔子讨要,只要那烟丝。回去卷巴卷巴就抽了。后来,才要整支。再后来,干脆自己动手自己制作了。直到一九八五年爹爹过世。以后,祥叔子荷包暖和了,也可自己掏钱购买了,再也不为烟断顿而发愁了。
但现在看到祥叔子都戒烟了,那些嗜烟酒如性命之人,又该作何感想呢?
倘世界烟草都绝迹了,又是一番何景象?
但那都是些憧憬,现在我讲的是有关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