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鱼缸里没有水，仿佛干涸的河床，露出饥渴的脊骨。它令我想起某个作家矫情的话语，如同嘀嗒在窗台的雨水，温柔，但是无关痛痒。她说：鱼缸里那些美丽的小鱼，它们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睛，不需要爱情，也从不哭泣，它们是我的榜样。
　　 现在，我独居在阁楼上，已经五年。
　　 这是一栋老旧的职工家属楼，离婚后，涛把它留给了我。
　　 在婚姻的围城里走了一圈，我想，也许所有的使命就是与他相遇，为他生下孩子，然后，想通一些事情，并学会放开手，继续一个人的生活。
　　 离开涛之后，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其实，一个人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虽然有些孤独，但是孤独是永恒的，它就像潜藏在内心不安定的因素，永远蠢蠢欲动，永远居无定所；永远固执。
　　 逛商场的时候，兰对我说，也许你应该再找一个男人，陪你度过余生，你这邋遢的女人！我挥动着手中刚买的裙子，牌子是拉夏贝尔的，我对她说：男人？让他们统统去死吧！路人为之侧目，而我们踩着高跟鞋，早已走远。
　　 她的话戳到了我的痛点，却戳不到我的泪点，从什么时候我已经没有了眼泪？五月的天空湛蓝如洗，一群鸽子从南面飞往北面，又从北面飞向南面，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有方向，而我，已经迷茫了好久好久。
　　
　　 二
　　 如果时间退回去，我想，我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报考师范。做一名幼儿园老师，每天和那些肌肤柔软的小生物们在一起，每日看他们纯真无邪的笑容，如温柔的水在我的眼眶里流淌，然后在所有孩子都被家长们接走的时候，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弹钢琴，让黄昏的最后一缕阳光抚摸过柔滑的肌肤，吹拂那些浮动的念想和渴望，那样，我就能安静地一直在一座小城里生活下去。
　　 可是，我似乎注定了要背井离乡，像一株浮萍一样，坚强而又脆弱地漂流下去。在一座又一座城市，一个又一个村庄。
　　 七岁的时候，母亲请人为我算命，算命先生摇头晃脑，一脸神秘。母亲将一张五十元面值的钞票塞在他的手里，他才一语道破天机：这孩子命硬！那一天，阳光很刺眼，我盯着脚上的红色塑料凉鞋，无所事事。被焯烫的地面向上传递着热量，我的手心开始冒出细小的汗珠，街面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只有我内心平静如水。
　　 对于算命先生的话，母亲深信不疑。
　　
　　 三
　　 长大后，我一直在内心描摹父亲的样子。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模糊的，像深湖里浮现出的掠影，漂浮不定，很难形成完整的图像。
　　 很多夜晚，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会看见一个男人，他将我高高举过头顶，又将我稳稳放在他的肩膀上，为我买甜腻的雪糕，扛着我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要去往哪里。我感觉很安全，很开心，我想一直就这样被他扛着走，无论去往何方……
　　 许多年后，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那叫臆想。潜意识里，我患了很严重的臆想症，和我的母亲得的是同样一种病症。
　　 十五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彻底疯掉了。她会忽然朝我忽然扔过来一只拖鞋，或者是用来吹头发的吹风机，我会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头上被扎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淋漓。我想，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是否也会如同母亲一样，彻底疯掉？
　　 母亲说，是我克死了父亲。
　　 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死于一场车祸，在我出生那天。外婆说，那天我的父亲赶往医院的途中由于太心急，闯了红灯，对面恰好有一辆大货车疾驰过来……我的父亲便这样没了。外婆忍住这巨大的悲痛，没有将噩耗告诉母亲，直到母亲平安将我产下。
　　 可是，产房没有婴儿的啼哭声，母亲说我是个怪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哭，接产的医生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最后，医生不得不将我头朝下，倒拎着拍打我的屁股，于是，她听到我似哭非哭的声音。
　　
　　 四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外婆说，我的母亲常常拿着父亲的照片看，那是他们结婚那会儿拍的。父亲西装革履，俊朗挺拔，非常有精神，他的睫毛很长，额间有颗黑痣。母亲依靠在他的怀里，小鸟依人，白色的婚纱被风吹起来，仿佛一场唯美的梦境。
　　 母亲无心打理我的生活，她一直认为我是个不详物。外婆说，最糟糕的时候，她甚至想杀死你。外婆偷偷将所有关于父亲的照片藏了起来，她已不忍心看母亲继续沉沦下去。可是母亲还是偷偷藏了一张。
　　 自小我便被外婆收养，和外婆一起生活。母亲情绪好一些的时候，会带着我去赶集，去买一些生活的必需品。但是外婆不放心她，常常地，我是和外住婆在一起，一直到上大学。
　　 记忆里外婆每个周都会去镇上唯一的一所教堂作祷告，她是基督教徒，每次去，我总是在她喃喃的念叨中沉沉睡去，被外婆背着回来。每次去，她都要为母亲祷告一次，如此虔诚，我不知道上帝是否能够感知她的愿望，她心心念念都是母亲的健康，她希望女儿能够醒来，就像唤醒一个沉沉睡去的孩子。
　　
　　 五
　　 涛是我的高中同学，我知道他一直在暗恋我。我们一直念同一所高中，并去了同一所大学，直到有一年回家的聚会，他向我表白。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将手颤巍巍伸进我的内衣……
　　 婚后，涛担起了所有家务。看着他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我开始想念另一个男人，不知道当初，他是否也是如此对待母亲，小心呵护，如同呵护掌心中玩耍的白色鼹鼠。看着它在手掌中翻滚，憨态可掬。
　　 怀孕的时候，我开始失眠。肚子隆起，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个男人，我看见他开车在一条漫长的公路上疾驰，他要去看他心爱的妻子，他要去看望他即将出世的孩子。我看到他疾驰的车在路上飞奔，越过千山万水，可是永远无法抵达——同样疾驰的货车飞奔而至，他倒在血泊中，嘴巴里念叨的仍然是他妻子的名字……
　　 “不要让他死！”我对身边的男人说。涛翻过身来，将我揽到宽大温暖的怀抱中，柔声安慰道：“不要害怕，琴，有我在呢，有我在呢！”他的面容倦怠，有说不尽的疲惫。
　　 孩子生下后，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
　　 涛说，也许我们的结合就是一个错误，琴，你太过沉溺于过去，沉溺于那些悲痛当中，无法自拔。也许，我的离开，对你是另外一种慈悲。
　　 七月，我和涛离婚，他带着孩子，把房子留给了我。
　　
　　 六
　　 我在阁楼上想起过去，仿佛一场梦。算命先生的话若隐若现，他说，这孩子命硬，婚姻动荡，注定孤苦无依。母亲在旁边，苦苦哀求破解的方法，算命先生只是摇头。母亲又在他的掌心里塞了50块钱，他才摇头晃脑地说，远离姻缘尘世扰，脱去凡俗一身轻……
　　 如果时间退回去，退回去，我该作怎样的选择？
　　 我看到母亲疯了，她摇晃着朝我奔来，嘴巴里念念有词，她说，你这个灾星！是你害死了你的父亲！我看见涛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对我说，琴，你太过沉溺于过去的悲痛中，我拯救不了你！我看见时光流转，却看不清未来的模样。
　　 如今，我独自生活在自己的阁楼上，独身，已经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