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苦菜花开(小说)
每年春天,当苦菜花开满山坡时,菜花都会採上一大把黄白两色的苦菜花,放在王磊和儿子的墓前,然后再坐上许久,和他们说说话,为她们唱唱歌。
苦菜花每次来到这里,看着长满野草的坟头,抚摸着爷俩冰凉的墓碑,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奔流不息。那么多快乐的日子,那么多开心甜蜜的时刻,都因一场车祸而改变了轨迹,让她们阴阳相隔。
菜花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肝肠寸断地想念他们爷俩,那爷俩也不会知道,自己和他们也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既然这样,那就好好照顾活着的亲人吧。
菜花拍拍身上的土,转身离开了山坡,快晌午了,她该回去给婆婆、父亲和傻丈夫做午饭了。
春天,是农村最忙的季节。时不我待,错过了播种时节,到秋就有颗粒无收的危险。
以前,家里有公公和王磊帮忙,菜花从来不为地里的活发愁。到什么季节干什么活,都有人提醒帮忙。现在,所有的事情只能靠她一个人了。
人穷志不能短。
第一年,菜花没钱雇车打垄播种,就和有车地多的人家换工。她帮人家干活,人家出车帮他种地。可是,要等人家地都种完了才能给她种,她的地还没种呢,人家早种的苗苗都长出来了。菜花急的满嘴起大泡,可又有啥办法呢?这年头,没钱就是难办事,就算再着急也得等人家种完。
每天在外干活回来,菜花都是拖着疲惫的身躯。还好,父亲还能帮她好赖做口饭,婆婆拄着拐杖也能含糊不清地教王超喂鸡喂猪。每次傻王超不想干时,母亲就用拐棍打他一下。
终于,盼到人家把地种完轮到自己家了。菜花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可里外就她自己,除了吹笛子没有捂眼的。四轮车“突突突”地在大门外响着,菜花吃力地往车上背种子化肥。一袋化肥五十公斤重,对于一个柔弱的女子来说,扛也扛不动,背也背不动。于是,菜花喊王超来背。傻啦吧唧的王超倒是有一身力气,但就是干活“夹生”,背上化肥袋子没走几步就给扔到地上了,嘴里还吵吵巴喊地说:“这是啥破玩意儿,沉,不背不背。”
菜花看着傻丈夫也无可奈何,就在她不知所措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抓起化肥袋子扛在肩上就走。
看背影,菜花知道,这是东院邻居大哥张顺。
张顺今年三十二岁,虽然父母给他起名字时,希望他一生都能顺风顺水,但现实总是不能如人所愿。
张顺十五岁那年,父亲张福来听表哥说到外地打工能赚钱,俩人一合计就去了。可谁知到了大城市一下火车,俩人就蒙圈了,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哪也找不上哪。俩人背包罗伞地站在那,不知何去何从?
这时,有个热心的中年人走了过来问:“两位大哥,是来找工作吗?我是开工厂的,因为增加了新设备,需要大批工人,现在就差一个人了,工资待遇都不错,全市找不出第二家,我都在这等半天了,也没见一个打工的人出现,遇到你们真是缘分啊,这样吧,我也不差多一个人开工资,你俩就跟我走吧。”说着提起张福来的行李就往前走。初来乍到的张福来和表哥还挺高兴,心里暗想:“这城里人就是有礼貌,会来事,你看人家多热情,这回是出门就遇到好人了,一定能挣到钱。”
中年人领着张福来俩人走街串巷、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面包车前,他敲了敲车窗,从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多岁身强体壮的男人,俩个人悄悄地耳语了几句,然后中年人一边把行李扔到车上,一边对张福来他们说:“你俩先上车和他去吧,我还有点事,等我办完事就回去了。”说完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就走了。面包车“咣当”一声关上了车门,然后快速离去。
面包车一路颠簸,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来了。有人从外边打开了车门,张福来和表哥拿上行李一起从车上下来,四周静悄悄的,视野模糊不清,抬头看看天,东方即将破晓,现在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原来,车整整走了一夜。
张福来和表哥被人带到一个厂房里,在微弱的手电筒灯光照明下,他们穿过厂房,来到厂房后边的一个地下室里。地下室不大,里面黑咕隆咚地点着黄黄的玻璃电灯泡,一个通铺上裹着被躺着三个人,那个人一指通铺说:“你俩就睡那吧。”说完转身出去了。
“这到底是哪?”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通铺上的三个人就像死了一样,只有他俩进屋时其中一个抬头看了一眼。
张福来和表哥走了一天一夜,也被折腾个够呛,就在通铺一头连衣服也没脱就躺下了。
就在他俩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中,有人来“咣咣”地敲门喊:“起来,都起来干活了,赶紧地。”
张福来和表哥跟随另外三个人一起走出地下室,这才看清外边原来是个乱七八糟的废弃工厂,一排排缺窗户少门的厂房,就像一个个张着大嘴的饿狼一样站在那。院子里停着两辆半截斗子的运输车,上面沾满了黑黝黝的石油。后来,张来福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个团伙黑加工厂,他们从附近油田偷出来石油,经过简单粗糙提炼成清油后成桶高价出卖,说白了就是在做无本买卖。
一天活干下来,张福来累得精疲力尽,一顿三餐都是清水煮白菜,主食就是狗都不吃的黑馒头。好不容易快熬到一个月了,张福来和表哥商量,干满一个月领了工钱就走人。可谁成想,他们不但没有拿到一分钱的工资,还整天像犯人一样被人看管着,没有了人身自由。
在家里,张福来妻子领着儿子张顺是天天盼,夜夜想,一晃儿三年过去了,张福来不但没寄回来一分钱,人也仿佛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顺妈没日没夜地抹眼泪,日子久了,两只眼睛都哭瞎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就都压在了刚二十出头张顺身上。
一年秋天,地里的玉米成熟了,硕大的玉米棒子沉甸甸地倒挂在玉米杆上,丰收在望的喜悦令金黄的玉米皮高兴地裂开了嘴,饱满的玉米粒珍珠般地从里面偷偷地探出头来,惊奇地看着外边精彩的世界。
俗话说的好,十春不如一秋忙。忙活了一春零八夏,眼看粮食成熟了,若是不及时收获,一阵秋风就会把庄稼杆刮倒,若是再赶上一场秋雨,倒地的庄稼就会沾湿生芽子,那岂不是白白糟蹋了粮食。
家家户户都忙着收割,张顺也是早出晚归。可毕竟是没干过多少庄稼活,母亲在家干着急也帮不上忙。眼看别人家地里的活都要干完了,张顺家的玉米还没收完。村里有贪小便宜的人,就起早太黑趁张顺不在时,到他家地里偷着掰玉米往自己家里扛。
张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他不傻,他知道地里的玉米被人偷了,特别生气。一天晚上,他回家吃完饭后,就拿着镰刀偷偷地藏在自家地头的玉米杆里,他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这一夜风平浪静,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了脚步声越走越近。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地里开始稀里哗啦地掰上了玉米。等那个人袋子快掰满时,天也要亮了。张顺认出了那个人正是村里不务正业的二老歪,年轻气盛的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腾腾燃烧起来的怒火。于是,一跃而起冲到二老歪人面前,抡起刀把照准二老歪劈头盖脸地一顿乱捶。二老歪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打的晕头转向,狼哭鬼嚎地抱头鼠窜。一不小心被玉米杆绊倒趴在地上,咋就那么巧,偏偏一根坚挺的玉米茬就穿透衣服扎进了二老歪的肚子里。不明真相的张顺见二老歪摔倒了,就顺势骑在他的身上抡起胳膊,拳头像雨点般的落在二老歪的身上。
这时,早来地里干活的人见这边吵吵巴喊地打架,就跑过来拉架,到跟前一看情况不对,趴在地上的二老歪咋一动不动了呢?胆大上了年纪的孙大伯赶紧把骑在二老歪身上的张顺拽下来,然后,把食指伸到二老歪鼻子下面试试,还好,有口气。他赶紧招呼人扶二老歪起来,这一扶不打紧,只见二老歪的身下都是血。人们慌了,赶紧找车把人往医院拉。二老歪命是保住了,但他的家人却不依不饶地把张顺告上了法庭。虽然二老歪犯错在先,可毕竟偷偷摸摸触犯的不是刑法,而是治安条例。但张顺拿着镰刀打人至伤就属于触犯了法律法规,结果,张顺被叛入狱三年。
在张顺服刑的日子里,他家里双目失明的老妈妈的生活如同雪上加霜,度日艰难。幸好有邻居菜花经常过去帮忙照顾一把,再加上村里的贴补,日子总算还能维持下去。
花开花落又一年,冬去春来人未还。
久别落下伤心泪,窗前芽月何时圆?
张顺妈日夜思念亲人,身体憔悴不堪。
勤劳善良的菜花,每天起早贪黑地为这个家操劳,如今才二十多岁的她看起来却像三十好几的人。但她任劳任怨,从不在婆婆面前唠叨。从小就过惯了苦日子的菜花,坚信自己只要努力不放弃,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时光转眼即逝,一晃儿公公他们已经离世两年多了。在菜花的精打细算下,虽然她还没有还清家里所欠下的债务,但也所剩无几了。她盘算着,只要老天爷不难为她,能让这两年风调雨顺,她就可以彻底摆脱压在自己身上沉重债务这座大山了,到那时,她就可以长长地松口气了。
“菜花,给我拿个洗菜盆来。”婆婆站在外边的水池边含糊不清地喊着。
这两年,婆婆锻炼的手脚比原来利索多了,她能借助拄拐缓慢地行动,而且,身体靠着啥东西,还能用另一只手帮菜花干点力所能及的活了。虽然慢点,但多少可以帮助菜花减轻点肩上的重担。
每天看着菜花忙忙碌碌,婆婆从心眼里感到心疼。她时常觉得她们王家当初太自私了,要不是王麻子使用苟且的技俩,人家好好的一个大姑娘,咋会嫁给自己那四六不懂的傻儿子呢?这件事淑芬感觉太对不起菜花了,这种愧疚感时常搅的她坐立不安。
初山自从赌博欠钱被人打折腿致残后,被不计前嫌的女儿菜花接到家中赡养,人上了年纪也就开始逐渐醒悟了。每天看着女儿起早贪黑辛苦地劳作,再看看这一家子的老弱病残都靠女儿一人挣钱养活,初山时常偷偷地流下悔恨的泪水。要不是自己当初作孽好赌,如花似玉的女儿哪会遭今天这样的罪?由于腿脚不好,地里的活是干不了了,如今只有尽量帮女儿经管经管家里的鸡鸭猪狗,多照顾一下傻姑爷娘俩,让女儿少为家里的事操点心,也就算是帮助女儿了。“唉,可怜的闺女啊!”初山叹了口气走出屋外,拿着鸡食盆子到院子里去喂鸡。
王超晃晃悠悠一蹦三跳地从大门外回来,“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初山看着姑爷摇晃着脑袋一瘸一拐地向猪圈走去。
“妈,饭做好没?我都饿了,我要吃饭。”王超傻里傻气地一进院就大声喊。
“一天到晚啥也不干就知道吃,你啥时候能懂点事儿不让我操心呢?饿也得等一会儿再吃,菜花干活还没回来呢,等她回来一起吃。”
“不嘛,不嘛,我饿,我就要吃,我就要吃。”
“不行,饿也得挺着。过来,帮我把这桶脏水倒出去。”
“就不,你不让我吃饭我就不给你倒水。”王超说着就进屋了。
“我上辈子做什么孽了,让我这辈子生了你这么个傻东西呢?”淑芬嘟嘟囔囔地骂着儿子。
六月的天又热又长,都七点多了,太阳还没有落山。地里的蚊虫一会儿比一会儿多,干活的人们开始陆续地往回走了。“菜花,回家了,干不完明天再干吧。”邻居大嫂一边扛起锄头一边朝还在铲地的菜花喊。
菜花直起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着回答:“嫂子,你先回吧,我再铲一会儿到地头了就回。”
“真是一个能干的好媳妇,就是命苦了点。”邻居嫂子和丈夫一边往回走一边说着。
菜花猫下腰加快了铲地的速度,很快一根垄就铲到头了,她转身拿起地头的一个小筐,又到地里用锄头尖挖了点野菜,这才扛起锄头往回走。
等菜花走到家,太阳已经落山了。她洗把脸,又把野菜洗干净,婆婆和老爹已经放好了桌子,饭菜也都端了上来。
“妈,你们先吃吧,我给那院张婶送点野菜去,今天挖的野菜新鲜还败火。”
“嗯,快点回来,一会儿饭菜都凉了。”婆婆淑芬叮嘱着菜花。
菜花端着洗好的野菜翻过矮墙来到张顺家,张顺妈正拄着棒子面向大门外坐着,她面色忧郁,一双无光的眼睛空洞地眨巴着,虽然她什么也看不到,但她仍然每天从早到晚地向大门外的方向张望,让人看了不免有些心疼。
“婶,你吃饭没呢,我干活回来挖点野菜给你送过来点,我都洗干净了,你只管吃就行了。”菜花说着进屋把菜放在锅台上的盆里。
“丫头,你干一天活都够累的了,就别惦记我这老婆子了。”
菜花看着张婶家冷锅冷灶的,就知道她又没做饭。“婶,你总这样不吃饭身体会垮的,总劝你你也不听,你等着,我回去给你端饭。”菜花不等张顺妈说话就又翻过墙头回去了。
“妈,你说那院张婶可咋整,自己又没吃饭,总这样下去不等张叔和儿子回来人就得饿死了。真是愁人,我给她送碗饭去。”
“去吧,你再给她盛点菜。唉!都是苦命的人啊!”婆婆叹了口气。
菜花端着饭菜二次来到张婶家,看着她吃完才回去。
菜花一边吃饭一边和婆婆说:“妈,我看张婶一天比一天憔悴,一个人又孤单寂寞,眼睛不好干啥也不方便,你说可咋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