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荒园琴音 ——读《贾平凹散文》散记
他借居在一间小屋里,书在地上摆着,锅碗也在地上摆着。墙上没有挂任何字画,白得生硬,还有一张结了一半的蛛网。他仰躺在床上,四肢越伸越长,末梢分叉,生出毛发,全身的毛发拔节似地疯长,长成荒草。屋子自然也就成了荒园(摘自《红狐》)。
他就是当代大陆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听说贾先生,是在师范学校的语文课上听到的,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先生大名正望。已经忘记老师是讲那篇课文了,突然提到了先生,并把他的大名板书在了黑板上,然后讲“凹”的读音,“平凹”即“平娃”,原本平平常常的一个农村娃,而今成了家喻户晓的大作家。末了,免不了一番鼓励,希望我们这些刚跳出农门的平常男娃和女娃,发奋读书,也像贾先生那样出人头地。
也许当时年龄太小,或许更多的是疏懒,对老师的话入耳入心,“贾平凹”这三个字,也就只是个姓名,和许多古今中外的名人一样,尘封在了我脑海的某一个角落中,一睡就是近20年。这期间,也曾闻言贾先生的《废都》引起的种种争议,也从新闻中看到过他获奖的报道,但每一次都如井底微澜,水波不惊。现在想来,这20年的时光里,我的心头早已荒芜了,疯长出了许多野草,什么优秀、模范、名声、利益、家庭、孩子……唯独疏离了文字。那时天真的我,为了5块钱的奖金去和校长理论,为了一个年度考核“优秀”,在写总结时把自己捧上了天,还和同事争得面红耳赤。现在想来,真是不值。那时的自己的心就如贾先生的荒园。
荒园是要生狐狸精的(摘自《红狐》)。贾先生在居住的荒园里,每夜读着《聊斋》,期盼着狐仙来访。狐仙没有来,却有朋友送来了一张古琴。琴成了他荒园里唯一高档的物件。而我家在2007年,也装了一台高档的物件——电脑,我在百无聊赖中浏览着网页,由于生性不喜欢游戏,就在百度打了“茅盾文学奖”几个字,缤纷的网页中,我一眼就看到了贾先生的大名和他的获奖作品《秦腔》。那一瞬,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充满了愧疚,这么多年冷落了贾先生的作品,现在终于想起要认真拜读了。找了个读书网站,打开电子书页,细细读来,先生的文字如汩汩甘泉,渗入了我荒芜的心灵,我的心复活了!我的荒园中响起了袅袅琴音。
白雪——《秦腔》中美丽的女主人公,她是贾先生心中的狐仙吗?一定是的。她美丽、善良,深爱着秦腔艺术,丈夫利用关系要把她调离县剧团,让她到省城工作,她拒绝了。“离开了剧团,我练了十几年的功用不上了,还能做什么?”她宁愿回到了那个古老的村镇——清风街,为别人家的红白事而演唱。那凌晨薄雾中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吊嗓子的声音,定是白雪又在练功。明清戏剧家李渔讲:女人有态,三分漂亮可增加到七分,态如火之有焰,如灯之有光,如金银之宝气(摘自《关于女人》)。无疑,白雪是最有态的,她的态就在于在崇尚权利与金钱的时代,独有一份对艺术的执着。这难道不是贾先生自己的心声吗?
先生喜欢狐,朋友送他的那张琴,在他的梦里幻化成了一只伏卧在桌上的艳红的狐,所以,他给琴取名为“红狐”。他还有一块狐石,是向同学讨要的。在那块指头蛋大的长方形灰泥石的右下角,跪卧了那只狐。狐仍是红狐,瘦而修长,有小小的头,有耳,有尖嘴,有侧面可见的一只略黄的眼睛,还有一条优美地伏出的丰腴的臀,一条蓬蓬勃勃的毛尾,软软地从后向前卷出一个弧形(摘自《狐石》)。
先生每天面对了狐石想入非非,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差不多要神经了。于是,在冬天的那场雪里,他巧遇了五个女子,那个宛若狐相的,可是《废都》中的唐宛儿?你看“她二十五六年纪吧,一身淡黄套裙紧紧裹了身子,拢得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最是那细长的脖颈,细嫩如玉,带一条项链,显出很高的两个美人骨来(摘自《废都》)。”她定是魅惑庄之蝶的一只狐?柳约是五只狐中的另一只吧?她是庄家的保姆,是那只从画中走出,每天给主人做好三餐的白狐。庄之蝶的太太孟月清不是称她“狐媚子”吗?若不是狐的化身,怎能在撞破主人与唐宛儿的好事后,还甘心情愿地献身?最后却另嫁了他人。我想,在贾先生心中,柳约一定是一只爱了千年,最后却不能不离去的白狐。
读着贾先生讲述的故事(小说),我恢复了当年在学校的清纯,有时会因为主人公的不幸偷偷地流泪,然后,趁家人不注意赶紧擦掉;也有时会读着读着发出傻笑,惊着办公室的同事。读着贾先生自己的故事(散文),我更进一层理解了他的作品了。那时,先生的心是荒芜的,他无论住在哪里都是荒园。先是母亲住院、作品的争议铺天盖地,之后是父亲患病去世,自己得了肝炎住院,再之后是离异……接连不断的打击,让他颓废了。
他蜷曲于“荒园”之中,日夜倾听着那张名叫“红狐”的琴自鸣,其实,他何尝不是在倾听自己的心声?先生作品中的每一个女子,都是那样的千娇百媚,那都是他对前妻满满的怀念。
他还记得那年秋天,和妻一同去兴庆宫公园划船,那船上盛满了脉脉的情味,妻画了一幅山水:一痕土岸,岸上一株垂柳……柳的下方,是一只孤零零的船(摘自《静》)。他还记的一家三口租住的城郊静墟村的小屋,那茅屋顶与顶之间,拉起了一道一道铁丝,挂满了花衣彩布。最艳的,是妻子的衣;最小的,是女儿的裙(摘自《静墟村记》)。他更不会忘记同游云南石林时,自己的墓碑说和盆景说:“人要有大志,志要在四方,蹈大方处才是。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不能只看些形象之处……”他挥不去自己身患肝炎时,只有父母妻女亲近他,为了不让病毒传染给自己最亲的人,他恼怒着要求妻子女儿只能向他作飞吻的动作的记忆(摘自《人病》)……而今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美好的过往,化作了过眼云烟。《西厢记》里说:好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摘自《读张爱玲》)?
我曾经看过一出晋剧,名叫《烂柯山下》,讲的是汉朝朱买臣覆水难收的故事。其中有一折是《休妻》。朱买臣的妻子再也忍受不了清贫的生活,坚决要求丈夫休了她。朱买臣不舍,苦苦哀求,凄婉地强调,诉说着他们一起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曾记得,你肩挎小包到门前,我二人拜天地许下誓愿,同甘苦共患难决不食言,成婚后相亲爱何其温暖,两个人一颗心心比蜜甜……那一年患重病病身似火炭,卧榻旁勤照料日夜不闲……好夫妻理应当终身相伴,怎能够撒开手各自一边?”不知著名演员谢涛的深情演唱勾下了多少人的眼泪。多么相似的场景,我虽然翻遍整本书,也无法得知先生离异的原因,也可能他不愿提起吧,但从一篇篇文章中,我读出了先生的款款深情。“爱她就让她自由吧!”离异何尝不是希望对方幸福的另一种深爱呢?
如此想来,先生作品中的诸多女子,或好贵、或妖媚、或风骚……她们都是他梦里的狐,狐必然是多面的。血色浪漫的傍晚,她乘着彩云翩然来了,霓裳羽衣,绰约而丰满,让他情不自禁;清风徐来的黄昏,她驾驭轻风悄然来了,白衣飘飘,她离他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就像刚刚爬上柳梢的月,他只能远远地望着她冰冷的背影;夜深人静的深夜,她从黑暗处幽然走来了,一袭黑衣,她魅惑着他,妄图勾走他的魂,他怎能经受起这样的魅惑?于是,他屈服了。我也深深被先生书中这些美丽的灵魂勾引了,已过零点,依然不肯入睡,还抱着书本和她们交谈,还在从文字的点点滴滴中,揣摩着先生“荒园”中的琴音。
狐是世界上最灵性最美丽最有感应的尤物,原来是我的荒园里她早来了(摘自《红狐》)。有了这张红狐琴,有了这些充满魅力心灵寄托,先生的荒园里再不荒了,他的生活极平静而又极富有(摘自《红狐》)。
贾先生毕竟是贾先生,志在四方的贾先生,一个写作是为了生命需要而写作的人。他写作不是为了发泄个人的什么怨愤,也不是为了金钱,他从自己的观察和感受的角度写这个时代。这就是荒园中最震撼人心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