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山之恋
两只松鼠的追逐打破了林中的沉寂,树枝上的雪被惊落了下来。这如童话般的冰雪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在独自欣赏这山中的美景。大自然能寄予人很多的睱想,也能涤洗人的灵魂,行走在白雪覆盖的丛林里,仿佛已超脱于尘世之外。
正独自沉醉,远处的山路上,来了一个老汉,身穿着一件旧军用黄棉袄,腰中系着一根带子,头上戴着的一顶狗皮帽子挂满了霜花儿,一条扁担挑着两捆干树枝子,正沿着山路渐行渐近。我陡然来了诗兴,即兴吟岀一首诗。其中两句寂寞山中见野老,干柴数捆两肩挑。干柴两捆一肩挑,干柴数捆一肩挑?正自吟哦不定,这挑柴的老汉已走到近前,看到我犹自念念有词,老汉诧异地放下担子:“小伙子,你这是叨咕啥呢?”我猛然惊觉,不由得不好意思地一笑,道:“大爷,我是个业余作家,到这山里来找点儿写作的灵感,您是这山下村里的吗?”老汉闻听,不禁上下打量了我两眼:“你是哪儿来的,城里的?这冰天雪地的大山里,平时人都罕见,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我家就在这前边不远,我到家里暖和暖和吧!”
一听老汉要带我去他家里,我高兴地答应着,抖了抖大衣上的雪,接过老汉肩上的柴禾担子:“大爷,我来帮您挑着。”边走边说着话。我就问他:“大爷您贵姓?”
“我姓吴啊!”大爷答道。
“啊,怎么这么巧?我也姓吴。”
老汉闻听,不由得停下脚步:“你在哪住?”
“我老家是吴家油坊,但已搬到县里很多年了。”
“啊?那你父亲……”
我说出了父亲的名字,老汉摇了摇头,道:“这年轻一辈儿的我都不认识了,你爷爷叫啥吧?”
我于是回答了爷爷的名字,老汉竟激动起来,他一把拽过我的手:“哎呀,孩子,原来你是XXX的孙子,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要论辈份,你得管我叫太爷,我比你爷爷还大一辈儿呢。”我一听,不由得心下疑惑,从来也不知道这山里还有个家族中的长辈,不过我们的家族很大,有很多支派都不大联系了,不认识也是正常的。说着话,走进了一片黑松林子里,在一棵造型奇持的老树前,赫然出现一个小土屋,这小屋总共就一间房,大不过人家有钱人家的鸡架。老汉接过柴禾担子,把两捆树枝子撂到柴禾垛上,扁担挂到那棵老树的枝杈,我看到那树枝上还挂了两只水桶。
推开了那扇木板做的门,一团热气扑面而来。只见这弹丸之地的小屋儿,锅台连着火炕,如果不是用土坯砌得高岀一块儿,我真担心人睡觉的时候会滚到锅里。火炕上盘腿坐着个老太太,就见这老太太瘦小枯干,脑后梳了个发髻,正在用一根油笤棍儿拨拉着一盆炭火,仔细看去,原来炭火盆儿里埋了几只马铃薯,这马铃薯已烧熟,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
老爷子脱掉身上的黄棉祆,把我拉到炕边,道;“孩子,快烤烤火暖和暖和。我看了看这火炕,勉强能坐下三个人,要放张桌子,就得有一个人下地站着。老汉把炭火盆儿端到地下,对老太太道:“这孩子是我本家,今天在这山里遇上,你看有啥吃的整点儿。”我连忙道:“太奶好,我不饿,不用麻烦。”老太太冲我一乐,抬腿下了地:“这孩子会说话。”一边把灶台的锅盖掀开,从里边端岀一盆冒着热气儿的玉米面大饼子。老汉从墙角拎起个桌子放到炕上,柜上摸了两只碗。老太太又从一个小缸儿里捞岀颗酸辣白菜,用刀切成小段儿放在一个掉漆的盘子里端了上来。老汉拎过来一个酒桶,咕嘟嘟的倒了一大碗,放到炭火盆里温热,道:“孩子,咱爷俩儿有缘,今儿得喝两口。山里就这条件,也没啥好东西招待你。”我连忙道:“太爷,不错不错,我爰吃这个。”于是老爷子又找了两只豁牙子的破碗,把酒倒上,我们俩就边喝着酒,边聊起了家常。
老人呷了一口酒,打开了话匣子,我的好奇心也在他的讲述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原来老汉叫吴国栋,确是我们家族中的一个长辈。因他这一支人丁稀少,到了他这一代,就他哥儿一个。本来也是同族人住在一个村子里。那一年,朝鲜战争爆发,当地政府在各村屯挑选精壮社员,组建担架队。当时的吴国栋正当青年,当即被选中,立马奔赴朝鲜战场。虽然是担架队,但面临的危险绝不输于拿枪的战士,有时要上火线去抢救伤员,子弹在头顶乱飞,炮弹有时就在身边爆炸。火线上抢下来的伤员,有的炸没了胳膊,有的缺了一条腿,那场面真让人触目惊心,看常了也就不知道害怕了。这枪林弹雨中,也不知道来回跑了多少趟,侥幸没有受伤。后来志愿军推进到三八线,美军总司令麦克阿瑟与彭老总签署了投降协议,担架队才得以回国。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自然把一切都看得淡了。地方政府给吴国栋安排了工作,他嫌上班受拘束不自在干脆就辞了,回到老家务农。因为爰喝两口酒,整日里迷迷糊糊的,又不大下地伺弄庄稼,别人就给他送了个外号叫吴二混子。他也懒得理他们,别人哪会懂得这经过战火洗礼的胸怀。就这样过了几年,因为没有合适的,也没娶上媳妇,一直也没能成上个家。
听到这里,我不禁疑惑起来,抬眼看了看屋地火盆儿旁蹲着的老太太,这不就是他的老伴儿么,怎么说没成上家呢?老爷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口咸菜,又开始了他的讲述。
那一年偶然的一天,吴国栋入山釆蘑茹,无意中走到了一片黑松林子里。这树林子的下边有一条山谷,山谷下天然形成一个湖泊,吴国栋被眼前的美景深深的陶醉,这简直就是人间仙境啊,于是他竟萌生了到山里居住的念头。反正自己光棍儿一个,干什么都影响不着谁。于是吴国栋带上干粮来到山里,用了一星期的时间,盖起了一座小茅屋,每天吃的水就到山坡下的湖里去挑。又在山沟里开了块儿小片儿荒种上蔬菜,这日子倒有如世外的神仙。
话说这一天,山后村子里有个女人挎着筐进山来采野菜。这大山里的蕨菜、猫爪子、明明菜遍地都是,山里人家釆回去自己吃不了还可以卖钱。这个女人循着一条山谷越走越远。这六月份的天气说变就变,山风刮过,哗……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女人慌了手脚,这躲又没处躲,藏又没处藏,瞬间衣服就被淋透,她只好跑到一棵大橡子树下面,把筐顶在头上。正在此时,一个炸雷咔嚓一声在头顶炸响,一棵巨大的树枝横着从身边掠过,女人当场昏死了过去。
待女人悠悠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一个火炕上,身上也只穿着贴身的内衣,女人蓦然坐了起来,她努力回忆着发生的一切……
屋地上站着一个粗壮的山里汉子,正在用力的把她的衣服拧干,晾在屋地的一根晾衣绳上。外面的雨依旧在哗哗的下着,女人明白了,一定是这个男人救了自己。她翻身跪下,冲这个男人嗑了一个头:“大哥,谢谢你救了我。”男人憨笑了一下:“唉,你被雷震昏过去了,我刚好砍柴遇见,就把你背了回来。你别多想,这炕我架了柴禾,一会就暖和过来了,快躺着休息。”女人顺从地躺下,身上盖着一件弥散着汗味儿的破棉被,她眼里噙满了泪花。
三天后,她的窝囊废男人找到了这里,女人对他道:“我不回去了,吴大哥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要留下来报答他。”她的男人上前拉扯,女人一把推开:“以后我是吴大哥的人了,你走吧,我们没半点关系了。”男人还要上前,猛回头看见吴国栋手里握着一根棒子,正怒视着自己,他吓得推开门,一溜烟地跑得没了踪影,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女人留在了这个小屋儿,成了这茅屋儿的女主人,吴国栋也算娶了媳妇。这有如神话般美丽的故事,还能衍生出什么更精彩的內容来呢?我整了整衣襟,坐直了身子,专注的听下去。
说到这里,老人抬眼看了看地上蹲着的老太太。我发现老太太的脸上竟泛起了两片红云。老汉正要接着话茬儿继续说下去,屋门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刮进来一股冷风。就见从外面进来了一条黑狗,后边还跟着一只花猫。这黑狗的嘴里叨着个东西,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只野鸡,这野鸡看来是刚被捕到,还有口活气儿,正顺着伤口往下滴血。那只花猫喵喵地叫着,似乎在央求着:“狗哥哥,分给好我点儿好么?”
老汉见了大喜,道:“猫孩儿狗孩儿回来了,还带回了猎物,看来晚上有下酒菜儿喽。”说着话,那条狗已把野鸡放下,蹲坐在屋地,抬眼看着炕上。吴老汉赶紧掰了块儿大饼子扔给它,说道:“我这狗孩儿最听话,常常的给我往家里带野味。”这时猫见狗得了奖赏,喵喵叫了两声过来抢,没抢到就蹭地一下跳到炕上钻进桌子底下。老汉哈哈大笑:“我这猫孩儿也招人稀罕,也时常往家里给我抓野物。要抓只鸽子小鸟什么的还好,一次竟然抓回了一条蛇,它也没把这长虫弄死,叼回来就放在炕上玩儿。玩儿够了它就下地走了,这蛇钻到了炕上放着的被子里。恰好我这老婆子从外边回来,上炕就躺到被上睡午觉,这蛇就爬到她脸上。妈呀,差点儿没吓死。我听见她叫唤跑进屋儿来,捏着蛇脖子把它抓走。这老婆子连哭带叫,卷了个包裹,说什么也不和我过了,说这白天屋里进长虫,晚上狼堵着门口儿嚎,这日子提心吊胆的,实在没法过了。我一看留也留不住,那就随她去吧,反正这山里日子苦,也委屈了她。就这样,老婆子夹着包儿走了,我一个人呆坐在一棵树下,抬头望着天,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儿,两个多时辰竟一动没动。我心想,这回又剩我一个人了,这平日里又只能和我的猫孩儿狗孩儿说话了,这大晚上的又只能望着天空数星星了。正在这时,一双手在后边蒙住了我的眼睛,不用猜我就知道,是她回来了。那双手,那女人身上所特有的气息是那么的熟悉,我猛地站起身,把她紧紧的搂在怀里。”
我被这真实的故事所深深的感染,这是多么美丽的爱情传奇,平凡,质朴,裹满了大自然纯净的气息。虽没有惊天地泣鬼神般轰轰烈烈,也没有如诗如歌般旖旎动人,但它将是我心中一个最美丽的爱情神话儿。一个偶遇唤来了三十年不离不弃的相守,这是人世间的至洁至纯,还有什么可称之为情感的东西能与此相比呢?
老汉喝了一口酒,又接起了话题:“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守在我身边,说要一生一世和我老死在这茅屋儿里。我见她这么一心一意和我过日子,总觉得心里歉疚,毕竟这山里的日子太苦,一穷二白的。我就问她,你这辈子有什么心愿?她说,我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心愿就是能买一对金耳环戴上,我这耳朵眼儿是小时候母亲用锥子扎的,可从来没戴过耳环。
从那以后,我就拴了个驴车,掰点干树枝子出山到镇上去卖。去了买米买盐,剩下的钱就交给她,就这样一块两块的攒着。那时的金子才八十块钱每克,一副耳环才五六百块钱,我卖了三年柴禾,好不容易攒够了钱。带着她赶着驴车去县城,到了金店一问,金子涨价了,一百二十元每克了。带去的钱也不够啊,没办法蔫头搭脑回来,接着卖柴禾,接着攒钱。又攒了一年,多攒了二百多,带着原来那六百块钱,到了县城的金店,本以为这回能买回来了,哪成想,金子又涨价了。
一年前金子是一百二十元每克,吴国栋和老伴攒够了买耳环的一千块钱,兴冲冲地来到金店,到了柜台一问,金子已涨到一百六十元每克,这钱又不够了。吴国栋心里这个懊恼啊,他恨不得一脚把柜台给踹了,然后抓他一把金子。可理智强迫他冷静了下来,咋办?只能回家继续攒钱。
回到山里,吴国栋起早贪黑拼命掰树枝子,然后拉到镇上去卖。平时一天一趟,现在一天两趟,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又攒了几百块钱。托人一打听,金子还没涨价,赶快揣钱去买吧。正在这时,林场来人了。林场的林政带了几个护林员以滥砍盜伐为名对吴国栋进行了严厉的经济处罚,罚款人民币一千元,并责令他即日从山林中搬出。因为他在这里居住要生火做饭,给山林安全带来了隐患。吴国栋两口子好说歹说,苦苦哀求,最后交了八百块钱罚款,林政员开了面儿,说乡里乡亲的,你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对这大山有感情,那就在这住吧,不过一定要保证用火安全。就这样,这事儿算了解了。
吴国栋这下也泄了气,看来再想攒这买耳环的钱是遥遥无期。老婆子看他上了火,就好言安慰:“老头子,算了吧,我没有那戴金子的命儿,你也不用惦记这事儿了,咱就安份守己好好在这山里过日子得了。吴国栋心里不是滋味,自己的女人这么点儿心愿自己都不能让她满足,他觉得满心的愧疚,他喑自下着决心,总有一天,我会亲手为你戴上向往已久的金耳环。
这故事令我陶醉,我简直听入了神,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金耳环是不是早己戴在了太奶的耳朵上?我不由得瞄了眼依旧在炭火边取暖的老太太。只见老太太的耳朵上依旧空空如也,我不由得疑惑的看着这个我称之为太爷的老头儿。老人家叹了口气,道:“自林场来人罚了款,我也就灰了心,赶集卖柴禾也就不那么勤奋了。去了买米买盐也余不下几个钱,所以这耳环一直也没买上。唉,我对不住我这老婆子啊。”这时火盆旁蹲着的太奶站了起来,阻止他道:“你这都跟孩子瞎说点儿啥呢,谁稀罕你那破耳环,我得烧点儿水把这野鸡褪了,你们爷儿俩儿慢慢唠吧。”说完转身去门外抱柴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