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风筝(小说)
一
正月的山里仍是一幅冬天的景象,阴天,空气里有些雾,看不大清对面的山。树枝上要么光秃秃的,要么都是深绿的老叶,嫩芽还不见踪影。茅草低垂着褐色的头,草花并列得整整齐齐,像梳子梳过。地里还没有劳作的身影,一片宁静。偶尔一声鞭炮,惊起了找食的鸟,呼啦啦地飞起,盘旋一圈后,又无声地落下,钻入了草丛中、茶林里,不见了踪影,只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幺妹跟着父母正在赶场,正月十一,毛坝才开场,街边并没有人摆着地摊卖东西,只有一些门面开着门,有些铁闸门则锁得紧紧的。街上的人也没有腊月多,基本都跟她家一样,父母带着孩子,但是幺妹还是特别高兴,蹦蹦跳跳的,一脸的兴奋,一点都不累。她睁得大大的双眼,新奇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父母今天很是大方舍得,她看了什么,虽然想要,可没好意思说,就恋恋不舍地走了。父母总是将她看了很久的东西买一些:果冻、火腿肠、奶茶……吃的好大一包。这些东西平时都舍不得买,要央求半天才买一两样,但今天确实很是不同,不过,她觉得这种不同可真是好。
她还添了一套新衣服,红艳艳的棉袄,比腊月父母从外地带回来的袄子还要好看些,火红火红的。还有一条裤子,一双鞋,里面暖绒绒的毛,又轻便又暖和。她其实并没想要衣服,她有新衣服穿,不过父母要给她买,她当然是很高兴,哪个嫌新衣服多呢?她想要了好久的发卡也到手了,现在正戴在她头上,也是红色的,闪闪地发着亮光。
一圈逛下来,她想要的东西都买了,可要可不要的东西也买了,有父母在身边就是舒服。她想着穿上新衣服,戴上新发卡,手里拿着各种好吃的,伙伴们该有多羡慕她呢。
突然,她看见一排花花绿绿的东西,挂了满满一板壁。那是什么?她快步跑过去,有蝴蝶、蜜蜂、燕子、花仙子,对,花仙子,张着两个翅膀,真漂亮!她的脚不动了,眼睛盯着不动。她有翅膀,应该可以飞起来吧?
“喜欢么?”身后传来母亲轻柔的询问。
她头也没回,生怕一转头,花仙子就会飞走,脑袋轻微地点了点。
“这风筝多少钱?”
“这个要三十。”
“好贵哟,能便宜点不?”
“这个不能少,其它的要便宜些,要不卖个别的?”
母亲看看幺妹,又看看父亲,父亲点了点头。母亲掏出钱,“幺妹儿,我们买了它。”幺妹有点不相信地看看母亲,母亲一脸的笑,再看看父亲,父亲也是满面笑容。幺妹接过花仙子,还有绕着白线的小轱辘,她还是有点不相信,再抬头看看父母,父母都是一脸笑容,母亲正在给钱。
“真是给我的?”
“当然!不给你还给谁?我们可不玩这个,哈哈!”
幺妹拿着风筝,都不敢大力用劲,生怕把她捏坏了。
“老板,这支棱着不好拿呢,能不能收起来?”父亲问道。
“不收不收!我能拿我能拿!”幺妹生怕把她拆了,拆下她的翅膀她不会疼么?
“幺妹儿,还要么子不?”
“不要了不要了!”幺妹知足了,买了这么多东西,关键是还有这花仙子风筝,什么也不用再买了。
幺妹坐上父亲开的三轮拖厢车,当地称为麻木。母亲怕她吹冷风,感冒受凉,将她用大衣裹得严严实实。
“把风筝放车厢里,拿着手多冷?”
“不冷不冷,我一点也不冷。”
“放车厢里也不会碰坏的。”
“不冷不冷。”母亲没办法,只好让她的右手露在外面。
麻木在路上奔跑着,声音特别响,路稍微不平就抖得很厉害,真能把人抖得又麻又木。风呼呼地吹来,花仙子风筝快速地抖动着,发出“噗呲噗呲”的响声,好像要飞起来。幺妹双手捏着骨架,生怕她飞跑了。鲜艳的风筝,在冬天的山谷间,像早开的一朵花。她的手被风吹得通红通红,但她一点也没觉得冷。
“奶奶奶奶,快看,我的花仙子风筝!”刚到家,幺妹就叫了起来。
“哎哟,真好看!你看你看,你的手冻成么子样子了?快进屋去烤烤。”母亲把她抱进屋里,风筝一直在她手中没有松开。
“妈妈,这花仙子会飞不?”
“会的,起风后,她会飞很高很高。”
“她怎么飞?”
“把白线系在上面,风吹起来,你边跑边松绳子,她就越飞越高。”父亲在一旁说。
“那你把她绑好,”幺妹把风筝递给父亲,“她能飞好高?”
“可以飞到天上去。”
“真的?”她有些不相信,但父亲很认真的在说,应该错不了。
幺妹赶场兴奋地跑了一天,吃过饭后,就靠着母亲睡着了,风筝还捏在手中。睡梦中,她好像做了个梦,自己变成了花仙子,长上了一双漂亮的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又好像总听见父母和奶奶在说话,说不完的话,她没听清楚说什么,但有很多话。
二
强烈的阳光,刺着幺妹的眼睛,让她醒了过来,双手揉揉眼睛,慢慢地睁开,天已大亮了。枕头边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食,和那套红艳艳的新衣服和发卡,还有那花仙子的风筝!她拿起风筝,细细的看着:又大又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头上的发冠闪闪发亮,绿色的裙子,红色的鞋子,手里拿着一根魔法棒,翅膀张开着,似乎随时都可以飞起来。
她把风筝对着窗户射进来的光线,光线穿过了翅膀,像是透明的,照到了她洋溢着笑容的脸上,这翅膀跟蜻蜓的翅膀差不多。今天一定要爸爸和我一起,让她飞起来。
她快速地穿好衣服,小心奕奕地拿起风筝,“噔噔噔”地跑下了楼。
“爸爸,爸爸!我们去放风筝!”
屋里却没有人应,她推开房门,床上铺盖整整齐齐,空无一人。她跑到炉子边,只有奶奶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炉子上的水冒着腾腾热汽,奶奶却像没看见一样。
“奶奶,爸爸呢?我要放风筝去。”
奶奶抬起头,望着幺妹,嘴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幺妹发觉奶奶有些不对,老挂着的笑一点也没有了,眼里似乎还有泪花,发着光。
幺妹一下坐到椅子上,她预感到了什么。
“幺妹儿,过来,”奶奶伸出双手,“爸爸妈妈去挣钱去了。”
“我不要钱!不要钱!钱有什么用?”幺妹吵嚷着。
“幺妹儿,没钱怎么行?”
幺妹想起来了,去年也是如此,爸妈走之前也带她到街上买过好多东西,想什么买什么。她还不到八岁,把去年的事早忘了。
幺妹什么也没说,慢慢地离开了奶奶,走到了一边。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这一天总会到来,打她记事起,年年都是如此。她轻轻地摆弄着风筝,奶奶也一声不吭,屋里好像没有人。
在开往县城的汽车上,父母也是一声不吭。
汽车在山道上左弯右拐,不时响起响亮的喇叭声。车里坐满了人,摆满了装得鼓鼓的各种袋子和箱子,还有人站着,但却静得出奇,没有一个人说话。人们都望着窗外,看着飞逝的青山,似乎又没看,眼神空空洞洞的,青山也没有任何言语。
这里曾是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再也熟悉不过。但是现在他们却有点陌生了,看着流动的画面,好像已经有些不认识。过年几天才回来,行色匆匆,根本没有时间去看那些一草一木,马上就又要离开。感觉和大山之间紧紧系着的那根线断了,他们四处飘去,似乎很自由,但悬着,始终无法落下。而他们所要去的地方,虽然住的时间很长,但是与他们更无关系。他们好像不知该往何处落脚,只能飘着,不停地飘着,像断了线的风筝。
寂静凌乱的工地突然一下热闹了起来,他们放下行李,冲进移动板房。里面两边铁床林立,一张挨着一张,挤得满满当当的,就中间有一条过道,白森森的床板裸露着,没有一丝生气。他们毫不在意,去争抢着靠窗的那个位置,唯一的一个小小的窗口的位置,那里有亮光透进来,也有点外面的空气能从那儿飘进来。父亲把棉絮铺上,母亲拿出床单,当红色的床单铺上后,床一下就温暖了起来,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了,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捂不热的。父亲找来铁丝,系在床四周,母亲再拿出一块布挂上,隔出了一个小小空间,那就是他们打算今年剩下这几个月的家。
父亲很能干,找来一些废弃的三合板,上面有泥也没关系。打扫干净,“叮叮当当”的一阵锤响,一张桌子,两只凳子做好了。母亲拿出毛巾、牙刷、洗发水、肥皂、香皂,还有一小瓶洗面奶,在父亲找来的一块破镜前摆开。她看看镜中的自己,有些憔悴,但也有些兴奋,毕竟新家有了着落。她捋了捋头发,有些乱的头发顺服了许多,唉哟,脸上又多了些皱纹!她望着晒得黝黑的脸上细细的纹路,有些伤心,却又无可奈何,能有什么办法呢?
移动板房里一片嘈杂,人们纷纷自顾自的说着话,一边铺着自己的床。有几个人找来了块木板,搭成了简易的桌子,掏出了一副扑克,已经打起了牌来。工地上就是好,什么都有,桌子、椅子随手都有原料,稍微整弄整弄就成了,又光滑又舒服。旅途上的担心和不确定,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他们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一身轻松。
喇叭响了几声,一辆小车开到了门口,下来了几个人,走到门口,站着不动了。里面也突然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望着门口的几个人。
“你们好好干,钱不是问题!”
“去年还有钱没结呢。”有人小声嘀咕。
“谁说的?你们不愿干可以走,多的是人干!”再也没有人吭声了。
“我们有食堂,饭菜钱从工钱里扣,不准自己做饭!”
母亲慌张地望了一眼父亲,她本来是打算给大家做饭的。“食堂做饭的人有了么?”父亲小心地问道。
“有了,早有了,”那人看了眼父亲,“那是谁拉的帘子?不准拉,这里也不准女人睡,工地不需要女人!”“我跟男劳力没有区别呢,比有些男劳力还利索。”“不行!女人不能呆在这儿!”
“确实,女人在这,我们也不方便。”有人轻声像是自言自语。
母亲急得要哭起来,还想再理论,可那些人已走了,汽车屁股后冒出一股青烟,跑得不见了踪影。
“没事,我在这儿,你在附近找个事做就是。”父亲安慰着母亲。“那我住哪儿呢?”母亲担忧着。“找包吃包住的活,我们这就去找。”
三
父母来到街上,没什么人,店面基本上都关着,明天才过正月十五,都还没开门营业。
“今晚就在工地里住着,等找着事了再搬走,都乡里乡亲的,没人有意见的。”母亲没说话,也只好如此了。
“得给妈打个电话,免得她老人家担心呢。”
“莫说我没工作的事,就说都很好。”
“晓得呢。”
奶奶年纪大了,有些站不直,腰总是弯着,在屋里慢慢地进进出出,做着饭。幺妹手里拿着风筝,目不转睛地望着,呆呆地出神,偌大的屋里很是寂静。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特别响,吓了她婆孙俩一跳,幺妹扑过去一把抓起手机。
“喂——”
“爸爸!爸爸!”幺妹几乎要哭出来,拼命忍着。
“幺妹儿,你在做么子?”
“我在玩,看风筝呢,爸爸,风筝真漂亮!”
“幺妹儿就是乖,要听奶奶话啊,过两天就要上学了,要好好读书,二来去上大学。”
“我不和奶奶犟嘴,我要好好读书,爸爸,风筝怎么才能飞起来啊?”
“要起风的时候,迎着风边跑边放绳子,风就把风筝吹起来了。”
“哦,等起风了我就放风筝,飞得好高好高。”
“地坝太小,跑不了几步,只怕难得飞起来呢。”
“啊?那怎么办?”
“幺妹儿不急,等我下次回去了和你放,一定飞好高。幺妹儿乖,把电话给奶奶啊。”
“妈,你还好不?”
“好呢好呢,点事没有,你们还好不?”
“我们好得很,路上很顺利,一来就有活路,两口子干活一路,住在一路,房子好得很,又结实又暖和。吃的都是公家做好了,我们拿碗去就行,钱都不要,呵呵,好得很呢。”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不能干上活就不要命,钱挣不完的。”
“晓得晓得,老板人好得很,体贴着呢,累不到。妈,您年纪大了,还要照顾幺妹儿,受累了啊。”
“嗨,我累个么子哟,就弄三顿饭,我还没老到动不得,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俩婆孙,幺妹儿又听话,没事没事的。”
“那就好呢,我们都好呢,那挂了啊?”
“嗯,挂了挂了,打久了要钱呢。”
奶奶慢慢放下电话,站着没有动,幺妹也站着没动。父亲慢慢放下电话,站着没有动,母亲一直站在旁边,一直没动。
“奶奶,我们去放风筝吧?”
“奶奶跑不动了,等你爸回来了再放,好不?”幺妹有些失望。
“好的,奶奶,爸妈打工到底是干么子事啊?”
“是啊,打工到底是搞么子事呢?”奶奶若有所思,机械地重复着。“打工”两字在她心底留着深深的烙印,深得无法愈合,想起来就流着鲜血,长在了心里。她心里极力反对儿子媳妇出去打工,可没有办法,不去打工,呆在屋里,这日子确实没法过。现在和那时不一样了,打工人多了,好像国家也管得凶,一般都没什么问题。
她曾经有着幸福的家,丈夫和她恩恩爱爱,又勤劳手又巧,他们的日子虽然清贫,但绝不觉得苦。孩子来得确实有些晚,比别家孩子小了不少,但毕竟来了,还是个男孩,这让他们更有了奔头,有使不完的劲。他们砍树伐木,要为儿子修一栋宽廠漂亮的房子,到时娶个新媳妇儿进门,她就可以抱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