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着红色保时捷在高速路上飞驰，车内播放着《同桌的你》，随着歌声，她脑子里不断出现一个皮肤白皙、虎头虎脑的少年。
　　 四天前，她忽然接到一个邀请她参加同学聚会的电话。电话来自阳县。她很惊讶，七百多公里距离，三十多年没有联系，那些组织者怎么知道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当时，她毫不犹豫地说：“好，聚会的一切费用我包了！”
　　 她有自己的公司，老公是正处级公务员，却常常感到心里空虚、生活乏味。这些年，她不断参加同学聚会，在昔日的同学面前，她找到了暂时的满足。
　　 这次七百公里外的同学会，她想“会”的只有他。
　　 三十多年前，她被父母送到阳县的舅舅家读了一年书。
　　 那时，她九岁。她和乡下的孩子拉着小手唱歌，坐成一圈做游戏。
　　 乡下的天空很蓝，有白云，她幻想摘一朵白云当棉花糖。
　　 他是她的同桌，也是班长。他长得虎头虎脑，皮肤并不像其他乡下孩子一样黑，而是非常白皙。她很崇拜他。在她眼里，他什么都懂：知道燕子什么时候回来，知道蚕宝宝什么时候吐丝，知道学青蛙叫……
　　 他说：“长大后，我要到城里去，我要当科学家。”
　　 她就唱反调：“城里有什么好？我长大后要来乡下做赤脚医生。”
　　 他就笑：“你真的喜欢乡下吗？我妈说，乡下很苦。”
　　 她认真地说：“真的喜欢，不过，你去了城里没人陪我玩。”
　　 他挠了挠头：“那我不去城里了，在乡下当科学家。”
　　 她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乡下没有科学家，乡下只有农民伯伯。”
　　 那一次，她看中了他脚上穿的布鞋，就用自己脚上的白球鞋和他交换。他父亲知道后，连夜把他带到她舅舅家，把白球鞋还给她。
　　 她却死活不肯脱下脚上的布鞋，眼泪汪汪地说：“我不还，我喜欢这鞋！”
　　 舅舅说：“你要布鞋，叫舅妈给你做！”
　　 她说：“我偏要这一双！”
　　 舅舅命令：“脱下来！”
　　 她说：“我不！”
　　 舅舅气不过，一巴掌打下去，她跌倒在地。
　　 他跑过去扶起她，含泪怒视她舅舅。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些只相处了一年的同学都变成了啥模样？她仿佛看到了他们羡慕的眼光。他呢？肯定变得成熟、有男人味。
　　 下午三点，她到了阳县。宾馆早就在手机上订好了。住进宾馆，她开始抹粉、涂口红、描眉。这些事，她不是每天都做，只有见她认为很重要的人时才做。
　　 忙完了，她给他打电话。电话号码是组织者告诉她的，她直到现在才打，是想给他一个意外。
　　 电话通了，她的手有点抖：“刘晓雨，我是毕妍，我到阳县了。”
　　 “我早就听他们说了，你这么远赶来，真的太好了。”
　　 电话里的声音让她有点失望。
　　 “不远，几个小时就到了。咱们单独聚聚，我准备送你一样东西。”
　　 “我也为你准备了一点小礼物。”
　　 “好，我马上来接你！“她迫不及待挂了电话。
　　 从阳县出发去他家，天上下起了小雨。雨很稠密，稠密得就像她此时的思绪。
　　 根据电话提示，他的家在前面的山下。
　　 眼前是一栋三层小楼，墙上贴着白磁砖，屋后的山上树木郁葱，屋前的塑料大棚里，隐约可见辣椒和茄子。
　　 一个男人微笑着站在路旁迎候。男人头戴瓜皮帽，身穿老式中山装，帽子和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脚上穿的皮鞋沾满泥浆。
　　 四目相对，两人都呆了。
　　 足足一分钟，他才说：“来了。”
　　 她狐疑地问：“你是……”脑子里出现一个皮肤白皙、虎头虎脑的少年。
　　 “我是刘晓雨。”他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一双手一会伸进裤袋，一会握在身前。他脸上堆着笑，把额上的皱纹挤成一条条深沟，把两个眼袋挤成两座小山。
　　 “你就是刘晓雨！怎么变成了黑包公？”她好像不相信。
　　 他苦笑。
　　 她向他伸出手。他忙走近几步，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也伸出去。她闻到了一股怪味。两双手一接触，她感到手像握在仙人掌上，忙缩回手。
　　 他歉意地笑笑：“听说你要来，我不敢相信呢！三十多年了，亏你还记得我们。听说你做了经理，又是官太太，比我强多了！”
　　 她有点心不在焉：“哪里，哪里！”
　　 “天下着雨，进屋坐坐吧。”
　　 屋里有一个衣着干净、皮肤白净的中年女人坐在轮椅上。他介绍：“这是我老婆，瘫痪十多年了。”
　　 女人冲她友善地笑笑，她也笑了笑。
　　 他搬来一把木椅子。
　　 她皱了下眉，没坐。
　　 站了一会，她从包里拿出几张钞票：“一点小意思。”
　　 他像受到了什么刺激，高声叫起来：“这礼物我不要！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很满足！”
　　 她忽然感到胃有点不舒服，收起钞票，说：“那我们走吧，大家都在等。”
　　 他说：“你先走，我带我老婆一起去，等会有车来接。”
　　 她想，自己的保时捷的确塞不进一辆轮椅，于是说：“那我走了。”
　　 “等等！”
　　 他飞快地从里屋拿出一双鞋，一双鞋底布满密密麻麻针线的黑色布鞋。
　　 他把鞋递给她，真诚地笑着：“我和我老婆一起赶出来的，她的手都起了泡，还好做鞋的料是现成的。”说完，他微微弯下腰，拿起轮椅上女人的手，爱怜地抚摸着。
　　 她说：“不错，不错，我喜欢。”
　　 她驾车离去。
　　 他目送她的车子消失在山边。
　　 他和妻子赶到同学聚会的饭店时，聚会已接近尾声，她已走了。
　　 在饭店的走廊里，他看到一个服务员拿着一双黑色布鞋在向同伴炫耀。他走过去看了一下，两只鞋的鞋帮内侧分别用红线绣着“友谊”和“长存”。
　　 他认出，那是他送给她的那双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