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往事】糖锣声声(散文) ——为了消逝的纪念
一
糖锣一响。
糖锣?没错,就是糖锣。——我有一个老朋友热衷于给我找错别字,凡是我点错的字,他都能揪出来。我当然很感谢这位负责任的义务校对员。
糖锣者,卖糖人敲响的铜锣也。可以负责任地说,我这几个字可没写错。
二
杨家河二三百户人家,只有一个供销社代销点,营业员是公职人员,立在高高的柜台里。碰到有人与他闲谈时,你再着急也是没有用的,你得等,等他过了谈兴,这才把目光飘到你这边。“买甚呢?”火柴。煤油。肥皂。缝被子的针。交接好,该营业员便等下一位谈伴。没有人交谈,冷天便双手拢在袖口里,热天则摇着一柄芭蕉扇,不冷不热的天则整理一副小牌,等着有谁跟他摸几手“二八杠”。杨家河的人,只有大人收工或孩子放学,才有时间到代销店走一趟。这个营业员是很闲的,聊天,摸小牌,打盹,度过白天的大部分时间。
南湾只有二十一户人家,离代销店不远,也不算近。南湾的人就很希望卖东西的大船开进河汊。三级跳板架起来,村民们可以应着老板热情的招呼,走到船上,猫腰钻到舱里。舱里什么都有:油盐酱醋,肥皂、火柴、煤油、黑白棉线、大小缝衣针、上了岁数的女人用的兜住小鬏的网罩,像梳子一样插在头发上的“牙拢”……孩子们在这里可以买到红铅笔绿铅笔花铅笔带橡皮帽的铅笔,可以买到带香味的橡皮,卷笔刀,小刀,甚至装蝈蝈的小花篮!
但是商船来过几次不再来了,据说这家人被当做还乡团或者兴化党什么的……成员,被抓起来,大船充公了。
南湾的孩子们等不来大船,便等卖糖人的铜锣的声音,“镗——镗镗——”铜锣的声音响起来,南湾的孩子,正在做游戏的,停止了游戏;在做家务的,停下家务,都竖起耳朵听,判断方位。旋即,拔脚就向糖锣的方向跑去。
赶到那里,往往卖糖人的担子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三
这卖糖人是隔壁公社的,叫老华。他挑着他的糖担子要走好几个村庄,赶在天黑前还要走路回去,所以在每一个村庄待的时间都不长。
所谓糖担子,实际上是两个竹篾编的圆筐,筐子的一头,上面放一个方盘子,内放几盘麦芽糖,大饼一样,一层一层摞着。那麦芽糖是用粮食加糖稀熬的,表面洒了白面,所以摞在一起,并不会粘连。老华的糖是十分好吃的,也有过其他卖糖人经过我们村庄,但没有一个有老华受欢迎。
我曾经对熬糖产生过强烈的兴趣,怎么也想不出,老华是怎样把小麦面变成了傻甜傻甜的糖饼的。
真正有吸引力的还不是这几盘麦芽糖,而是糖担子另一头。那上面放一个带九个方格的盒子,有着滑动的玻璃盖。那方格里名堂可多了。单白果就有几样:有染成了红的绿的金色的,也有不染色的,白生生的非常干净!当然,有着好看颜色的白果更受欢迎,如果不是未着色的白果便宜,谁愿买呢!
这糖担子周围就先围了一群孩子。除了白果,还有也是五颜六色的玻璃球,气球,弹弓,掼炮,指头大的叫吹子。这些都是玩的。
糖担子当然以卖糖为主。方格子里的糖不少是老华自己做的:糯米糖白身子上画着红绿道道;薄荷糖,圆滚滚的身子滚着红绿点的糖粒。这些糖不但好看,也好吃!那糯米糖是又糯又香的,那薄荷糖是又甜又麻的。薄荷糖的滋味缭绕在舌尖上,清清凉凉的,又香又甜地把体内的馋虫全都弄醒了。我的少年时代有多少次梦里嘴里含着一块糖呢,那是老华的薄荷糖。大白兔奶糖,什锦水果糖当然也是有的,只是包着好看的糖纸,价钱也比没有糖纸的贵。
围着老华的这群孩子,有的是一听到锣声,鞋跟也来不及拔,就赶过来了,准备不充分:没有钱,也没有东西换糖!于是立马钻出人群往家的方向奔,也许不久便回头了,也许没再回头,村庄某处却响起孩子杀猪一样的嚎叫——钱没要到,被打了!
糖担子里的糖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实物换。哪些实物可以换这些诱人的商品?糖锣敲响的时候,卖糖人就唱开了:“有旧凉鞋旧拖鞋牙膏壳子头发换来——牙膏壳子鸡肝皮换来——”伴着悠长的尾音,糖锣及时地响了,“镗——”一声收尾。南湾的大人孩子全都得了指令,把藏在猫洞墙缝里的头发,鸡肝皮,旧牙膏壳,全都找出来。屋角的旧鞋子要仔细端详了,确实不能再穿的,才敢拿去换糖。也有性急的孩子,趁大人不在家,把还没用完的牙膏挤掉拿去换糖的。他当然逃脱不了审问,如果姐妹众多,可以互相扯皮,法不责众,也许能逃脱一顿打,严厉地警告则一定会有的。
那么多人手持实物,卖糖人要一个一个估价,估完了,把物品,头发啦,牙膏壳啦……放到下面的筐子里,他开始手拿刀或者凿子凿糖,宽窄不等,如果这家人有几个孩子,还得等分成几小份。有孩子直接扔嘴里了,不好,牙齿被粘住了!赶紧回家喝水去。卖糖人便指教一番:不要着急,回家用筷子头绕着,慢慢舔慢慢吮!
一转眼,一盘糖凿完了,另起一盘!
南湾的姑娘大嫂也围着糖担子。她们买什么?难不成也馋的买块麦芽糖吮吮?当然不是。她们扎辫子的红绒线绿绒线,红绸子绿绸子,剪成蝴蝶形状的绒花,各类发夹,大小揿钮,做鞋的松紧带,套在中指的顶针。这卖糖人似乎读懂她们的心思:红绸子绿绸子,各色绒花,只在过年前准备,揿钮、顶针、小夹子则四季都有。夏天蚊帐撑起来了,发现帐钩坏了,女主人便会说,等卖糖的老华来!老华也真的会下次带几副来,只是价钱上会有一番争执。往往是老华做出让步:好啦好啦,凿块糖甜甜你嘴,要替我宣传哦,真的比供销社便宜呢!
“镗镗——”的锣声,是受各种人欢迎的。男孩们可以买到弹弓,掼炮,放风筝的卡线。卖糖人不仅丰富了他们的味觉,也丰富了他们的生活。那卖糖人一走,这里那里,那些淘气的孩子,到竹林射麻雀,用砖头砸掼不响的炮,把叫吹子吹得山响,几乎要炸聋人的耳朵。
我有多少次为这卖糖人的到来激动,为他那缤纷的商品而做梦,有多少个春节,我扎着从他那里买来的红绸绿绸,红绒线,绿绒线,扮新爸妈的目光……真的说不清了。爸妈春节只休息一天,年初二便开工了。父亲把他那贴了“恭喜发财”的锯子拿在手上,手持一块木板端详,我们花蝴蝶一样的身影已经滑过去了,他端详的是他的生活。
父亲是唯一没有享受过卖糖人福利的人。
我的童年,杨家河孩子的童年,便在糖锣声声中起伏着……逐渐成一朵一朵起伏的浪花……
我的快乐的忧愁的懵懂的少年时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