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季
大巴车驶进故乡的小站,佳美的心有些胆怯,那先前迫切的情绪瞬间又退缩到那压抑的底里去了。
车门开处,乘客鱼贯而出,人们各自招停奔拥而来的出租车辆,转瞬匆匆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佳美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让她真切的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是局外之人,这里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清晨的江风夹裹着逼人的寒气扑面而来,佳美打了个寒噤,忙把新添上的风衣领口紧了又紧,再用那有些冰凉的手撩了撩遮住前额的散乱发丝,鼓起了勇气,朝着城市的中心移动。
或许是高原寒意逼人,抑或是自己此时心境的茫然,佳美的四肢有些僵直,步履矫健中却稍显机械。凭借风衣的领帽弱化了城市的喧嚣,耳边只有阵阵的轰鸣。跨越纷繁的喧闹,跨越岁月的时空,一阵熟悉而久远的吆喝声显得那样的尖锐、苍凉,而又有几分亲切,直贯耳鼓。
油条、豆浆喽……
也是此时。
也是此地。
冬日的阳光穿透层层的雾岚,在晨雾弥漫的江面洒下五彩的光环。也是被这阵极富诱惑的声音的逗诱。佳美与要好的同桌冲出那滕蔓缠绕的校门,冲出那紧张而压抑的学习空气。油条,豆浆的清香、鲜甜使她们垂涎已久。
学校的早餐时间安排在早读过后,仅仅四十分钟,时间很紧,尽管佳美与同桌使出浑身解数,说了许多近乎哀求的话期待着摊主能给优先考虑。但始终拌笑的摊主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去应酬每一位顾客。当佳美捧起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和两支胖嫩酥脆的油条可以一饱口福时,上课的钟声却铛铛敲响。佳美的心里一阵慌乱,却又不忍放弃这鲜美可口的早餐,于是她狼吞虎咽,来不及细细的去品味。腮邦鼓鼓的,一起一伏,吃相饕餮,嘴角处流下些许乳白的豆汁。
一个高大的身躯在晨曦映照之下遮隹了佳美眼前那一片篮天。佳美抬起头,眼神聚然慑愣了。年轻的班主任老师高大魁悟的身影遮天避日般耸立在天地之间。佳美迅急低下头,傻呆呆连大气也不敢出。
老师笑笑,关切地说:“慢慢吃吧,小心噎着!”
佳美两滴泪珠伴着感激的酸涩滚落下来。
一向威严的老师在自己贪婪的吃相面前表现出如此的和善。正是这种舜间涌起的激动,佳美彻底的改变了对老师的看法。
那一年,佳美十七岁。
佳美怯怯的来到熟悉的摊位前。
先前的摊主,头首之间频添了若许岁月的沧桑。
摊前先前拥挤场面不复存在了,几个头发花白的大爷大娘一边毫不在意的用餐,一边含混不清地谈论什么,脸上显露出无奈与沉重。
佳美的心偶感失落。 她忙扶了扶墨镜框架,欲把往日的痕迹讳漠如深。
摊主的行为显得过份的谦卑,点头哈腰很让人接受不了。佳美记得,先前的摊主本不是这样的,朴实、憨厚、不卑不亢。
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盛上来,佳美朝摊主点头笑笑以示谢意,迅捷调整情绪慢慢的抚弄汤勺,舀一勺喂进嘴里。豆浆远不如先前那般醇香,甜味也怪怪的。两支干瘪瘪的油条如同两节泛黄的破棉絮,绵软而枯燥无味。
佳美的食欲剧然全无。放弃残汤,佳从随身的钱夹里取出一张钞票递过去,正欲说不用找了,突见摊主瞪大眼晴,展开讨价还价的驾试,猛然发现面前是一个衣着得体举止文静而又端庄的女士,方才拌笑说:“这位大姐,一份六元。”
佳美又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元票递过去,她不曾想到当年两毛钱的早点如今竟上涨到如此的价位,她莞尔一笑算是化解了那阵尴尬,随后悄然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这还是自己记忆中的家乡小城吗?
佳美不由自主的来到母校门口,当年那古朴雅致的校门早已经被大气排场所取替;顺着校门往里望,那一幢幢整齐的高楼取代了当年那些低矮瓦房;操场上众多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正举行庄严的升旗仪式。
佳美在胶门口来回的踱步,急切而胆怯地等待着什么。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本想扮演成一个无所事是的闲人,但怎么也无法掩视那种魂不守舍的慌乱……
十七岁,那是一个女孩天真、浪漫的花季。
仅仅因为早餐店前那阵尴尬而颇有情趣的理解,佳美对老师有了无比的崇敬。佳美无时不刻的希望能看到他的出现,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时时充斥她意念的空间。每当他上课时,佳美总是专注的盯住他,他讲课中每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会让佳美回味无穷。那是一双令佳美直视则怯、斜视不忍、不视不心甘的眼神,那一份懵懵幼稚的心恋一直在疯长着。
佳美尽量的把持住自已,但她无法抑止内心对老师的崇拜。她总时不时的找机会接近他,即使不是他担任的功课,她也宁愿向他请教。老师并不推诿,总是有求必应,尽力的为她讲解。佳美也偶尔替他做一些生活之类的琐事,洗衣,煮饭,打扫房间等等。师生之间相处的似乎很融洽。
而佳美内心的细微的变化却悄悄的记录在每天的日记之中。
终于有一天,佳美的日记被同寢室的同学偷看了。同学投与佳美异样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同学之间渐渐的疏远了,而佳美却不知所为何故。
终于有一天,那位同学与佳美为一些生活琐事闹了矛盾,在理屈词穷之际同学便把她偷看的日记内容抖了出来。这完全出乎佳美的预料,她感到无地自容。
佳美无颜面对同学,无颜面对老师,更不敢面对现实。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佳美悄悄离开了学校。
佳美不敢回家,佳美知道,憨厚朴实的父母自然容不得伤风败俗的事出现在自已家里。佳美凭着单薄的衣衫跨上了打工的旅途。
南去的列车在日夜的奔驰,从未出过远门的佳美感到一种恐惧,暗暗的为自已的贸然行事懊悔。
车厢里全是陌生的面孔,自已邻坐一脸凶相,三十多岁的样子,满脸的络腮胡似乎很久没有理过了,脏自不必说还有些杂乱,让人看了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人。只有对面坐着的一位约显富态的中年女人时时投来和善关切的目光。
为了赶走旅途的疲劳,佳美与那位被她叫做阿姨的中年女人交谈上了。当女人问及她外出的去向时,佳美不觉鼻子里涌起一阵酸涩,两颗晶莹的泪珠洒落在胸前。阿姨与凶相男人交换了位置,把手搭在佳美的肩上,又用手绢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痕,佳美一肚子的委屈正想找人倾诉,从这个面似慈祥的女人身上佳美感到了一种暂时的依托。
阿姨对于佳美所述说的情呀爱的事不感兴趣,她只劝佳美不要想那么多,并表示愿把佳美带到她家乡的工厂。阿姨说:那里条件可好啦,白天上班,晚上可以上夜大,让佳美羡慕死了,庆幸自已初出江湖便遇上了贵人。
阿姨的家乡在北方。列车到湖南怀化时,阿姨把佳美叫下了车,然后转乘北上的列车。
阿姨不失时机的向佳美介绍自己家乡的情况,佳美忘掉了自己离乡背景的处境,沉浸在美好向往与陶醉之中。
列车过了武汉,佳美上厕所时,又看到了先前自己邻座的那个面相凶的男人。不知不觉中脑子里掠过一阵阴影,她有些胆怯的回到了阿姨的身边。
凶恨男人似乎偶尔的路过她们的坐位旁,与阿姨有些碰巧的惊喜。于是不多久,男人便从他原来的坐位处拿过来一个鼓鼓的黑皮包在阿姨的边上坐了下来。佳美的表情木木的,沉默着。
凶恨男人表现得并不凶恨,他从黑皮包里取出一瓶小酒与阿姨喝开了,和和气气地将一瓶饮料放在佳美的手里,这倒让佳美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勉强的接了。
男人与阿姨津津有味的喝着他们那瓶似乎总也喝不完的酒,眉宇之间露出慈祥与真诚,佳美的戒备心理慢慢的淡了。先前的那阵紧张也慢慢的松驰下来,拿起男人给的饮料咕嘟咕嘟地喝,这时她才感到一阵饥渴。
佳美心力憔粹,困倦不堪,斜倚着阿姨呼呼大睡,很快便进入了的梦乡。睡梦中,佳美真的进了阿姨家乡的工厂,并很受重视,很快从普通工人进写字楼当了文员,佳美也梦见了她的老师,那个她日夜思念的伟岸的男子,飘飘然然朝自已飞袭过来,佳美拼命的朝他奔去,可就是无法投进他的怀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佳美从沉沉的睡梦中清醒过来,这时她明显的感到自已经不是在奔驰的列车之上。这是一间低矮的房屋,没有窗户,只有房门的缝隙中透进几束灯光。佳美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人贩子!”她不假思索的意识到自已的处境。她不顾四肢酸软,使劲的揣门。门反锁了,坚硬的木质门顽强地抵着一个弱女子的抗争。绝望之际,佳美四肢无力疲软地瘫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懵了。
门外偶尔传来一阵男人的说话声和粗壮的气息,一股剌鼻的霉臭味执着地释放出它全部能量,充斥着整个房间,把自己身上那荡漾着青春少女的馨香朴灭下去。
屋外的说话声清晰了些。
叔,你有没有把我家的情况跟人家说清楚?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怯怯的。扯你妈的蛋,说清了她能来吗?这声音好熟悉。
对了,是凶恨男人的。佳美仿佛又看到了那张狞狰的面孔。
要是她不愿意咋整?声音仍很胆怯。
这还要我教你呀。
外屋的气氛很沉闷,说话声嘎然而止,只有粗壮的气息和迟缓地数钱的沙沙声。
佳美气的咬牙切齿,她想吼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佳美累了。
佳美彻底的绝望了。
佳美蜷缩在冰凉的土炕上,气息奄奄。
一阵开门声把佳美惊醒。佳美又羞又怕,又怨又恨。
一个慈祥的苍老的声音传来:闺女,吃点东西吧!你已经睡了整整三天了。
凭借外屋折射进来的昏暗的光线,佳美看到了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只见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举止亦有些胆怯。
佳美心乱如麻,一点胃口也没有,傻呆呆的坐在那里。
老人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断找机会安慰佳美。
老人说:强他爸死的早,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前些年家穷,没有谁家姑娘愿嫁过来受罪。现在日子好起来了,可强的岁数又大了……
佳美毫无表情,老人的话她只听懂了部分,但从她的表情她可以猜出她想讲的内容。老人在怯生生的向佳美推销他儿子:强孝顺着呢!知道疼人,是村子里的活路手,他准备买拖拉机呢!
佳美没兴趣听这些,抗拒地摇摇头。
老人似乎再没什么招数了,叹了口气:闺女,你要是真不愿意,觉得委屈了,你就走吧,我不拦你,强也不会拦你。
佳美有些木然,她有些怀疑老人在诓骗她。
老人去后不久,一阵粗壮的气息胆怯地出现在门外。仿佛迟凝了一阵才传来怯生生的敲门声,佳美的头皮有些发紧,他想这一定就是老人说的强。
强在门外,气呼呼的说:娘叫我给你送被子,天气下凉了,我放在门口,你自己取。话音刚落,脚步声渐渐远去。
第二天一大早,强又来敲门了。声音胆怯却又不失固执,佳美轻轻拔去门拴,憨厚而魁梧的强出现在门口,手里拿了几张百元大钞。有些愤愤地说:我娘说,你不愿留下,让我送你走,这是路费。
佳美愕然了,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她曾听说过许多被拐卖的姑娘被禁闲毒打的事例,可自已难道成了这众多不幸者之中的幸运儿。
当佳美疑怀着看强时,强憨憨的长相竟使她大吃一惊,强的长相竟与自已的老师有着惊人的相似,详细斟酌之下强似乎缺少老师那轩昂的气宇。强的眉宇间流露出的是憨厚朴实……
佳美先前根本没有想过强母子会让她走。强母子的善良让他为这对含辛菇苦的母子担忧起来,佳美的内心挣扎着。
佳美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离开这里应该往什么地方去。当佳美的目光再次与娘儿俩的目光相碰时,无措的佳美头低了下去:大娘,能不能让我住几天再走?
母子二人听了这话,似乎觉得有了新的希望,那有些无措的表情露出了一丝笑意。
佳美留下来是要约法三章的,她说我知道你们为了买我花了不少钱,我可以劳动来还你们的债,但我们不结婚,我愿认你们作干娘干哥。
就这样,佳美留下来了,与这对素昧平生的母子一同过日子。
强的确很能干,买上了拖拉机,没日没夜的在外头奔忙。强开车的技术进步很快,对车辆的维修保养也从不懈怠。相邻的大娘大婶们都在佳美面前夸强。
强要进城去拉工地,把照顾母亲的事托给了佳美。佳美很孝顺,把老人侍候的伏伏贴贴,老人心里乐不可支。 强从城里回来那天,为母亲和佳美都卖了礼物,老人穿上儿子买来的羊毛外套,老人乐的合不嘴来。给佳美的是一套质地纯正的羊毛纺女妆。佳美说:哥,留着给你对象吧,这太贵重了。
强的脸红红的说这套衣服只有你穿才合适。
佳美躲在屋子里,对着墙上的镜子试着新装,她被自已美奂绝伦的靓丽形象惊呆了,衣服长短胖瘦正好合身。又想起强说过的话,佳美的心里惴惴不安,原来强忠厚的后面还有着极其丰富的情感内涵。穿上强为她卖的新装,搭强的拖拉机进城去。她也有些担心他的老师,她无法想像老师面临的处境,而这一切都是自己给老师带来的伤害。她选准了街心的公用电话亭,胆怯地拔打着那个令人心悸的号码,电话很快通了。好一阵才有人接电话了,可电话里出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