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家,家乡(散文)
不知起始于何时,某人在此处娶亲生子,一代,几代,几十代,繁衍壮大,形成族群,有了宗祠,有了族谱,有了老祖宗及逝去先人的牌位。这里的人,自然而然,把所处之地唤作家乡。
先祖开山劈水拼出安身立命的良田沃土,修建的古宅村落,立下的宗族清规,成为传承。都说故土难离,却总有悖逆之人,或为功名利禄,或为好奇求索,家乡的斑驳古韵,太古远,已是不闻其香的兰室;家乡的青山绿水,太沉闷,已是暮气垂垂的老树昏鸦。跳出去,穿着慈母密密针缝的衣袄,揣上严父塞给的盘缠,任亲友的叨絮在耳边飘散,离去,远去。
行得许久,走得太远,一歇脚,才发现年岁不小。乱走不得,只好复制老祖宗的行径,娶妻成家,生儿育女。在落脚地开枝散叶,在远离故土处生发出家族的一支分脉。
家乡,离开时心在雀跃,一往无回,离得久了,离得远了,难以回去,却又愁肠百结,只好将一片思绪,寄语清风。故而,才有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才有鲍照“君王还京国,游子思乡邦”的千古绝句。若运气不佳,潦倒落魄,唯泪眼涟涟,遥望见不着的家乡,徒呼“行不得也哥哥”,至死也难瞑目。
日前重读贺知章的《回乡偶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只觉哀婉袭人,八十五岁老人,离家乡五十年有余,颤颤而回,奈何我恋乡土,乡土不识吾矣。
来到现代,CCTV今日播了一个采访。四川平乐镇,乡人有观戏风俗,镇上村里搭有的大小戏台计百十余座,表演者长袍短靠,粉墨饰脸,唱念做打,竞相争锋。一日,大戏台开演,围观者上千,鼓舞声声,此起彼伏,如此欢乐时刻,唯有一耄耋老人茕茕孑立,瞅着舞台,默默拭泪。却原来,此老十几岁便随父下南洋,六七十年,始得携老父骨灰返乡,触景生情,又忆起儿时,悲伤不打一处来。有好事者曰:“你算好运,戏台近年方能搭起,那些年,戏台都当作‘四旧’给拆了个稀里哗啦。”
老者之父,百岁仙逝,临终嘱咐,分一部分骨灰撒到老家山水,定要魂归故里。家在南洋,事业有成,儿孙满堂,家乡在大陆,明知大半个世纪已逝,物是人非,返乡连墓茔都难建,也要回来,将骨灰融入故土,老者说:“我死后,亦如老父。”
乡情这般执拗,令人侧目。几十年长河落日,洗涮了多少是是非非,淡化了多少恩爱情仇,什么都会过去,什么都可以丢弃,只有曾经的乡里,舍不得,忘不掉。
八十年代末,回长沙看望母亲,广州机场有新鲜杨桃出售,据售货小姐介绍,是广州著名的“花红”,品味最佳,清甜无渣,味道特别可口。于是买了十斤。
儿子回来,母亲甚是高兴,当儿子将杨桃奉上,母亲竟有些迫不及待,嘱小保姆洗净数只,品尝起来。一边咀嚼,一边回味:“好久没有尝到这种味道,太熟悉,小时候,我们家也有两棵杨桃树,好几个月都会有果成熟,你外婆总是多给我一只,她最喜爱我。”
说着,母亲的眼里,有波光涟漪。母亲是福建人,改革开放之后,隔一两年,都会回一趟福建与兄弟姐妹团聚,兄妹大多留在福建工作,都是文革前的教授专家。聚会定在福州,相聚盛欢,大家都刻意回避一个话题,福安,那是真正的家乡,然家乡依在,没有了家。我寻思,那两棵外婆的杨桃树,今安在否?
老一辈的人,家乡观念很浓,一提及,总有阵阵激动。而我,却总是阵阵茫然。家乡,没去过,人文地貌都是一片陌生。我从很小就幻想家乡,总希望在梦里有家乡的景致出现,千百次的幻想,梦始终未圆,只给我一片空白。
父母都在学院任教,家也安在学院。儿时在这里度过,初恋在这里萌发,儿伴们的嬉戏争吵,让我们度过一段欢乐时光。
及至下放,招工,读书,工作,及至在外埠有了自己的小巣,我都把学院父母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在农村时,长沙是家乡,在深圳,长沙还是家乡。父母逃避不了自然规律相继故去,留下一套住房,人不在,家已空,这里还是家乡吗?
小时候,歌曲影响我们,“四海为家”,“祖国到处是我的家”,后来,更是“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这种虚幻,经不起推敲,不过是“工人无祖国”的衍变。
家乡,是具体的,每年春运,那熙熙攘攘的人流狂潮,都是急欲返家过年的打工一族。他们诠释家乡的真实,再苦再累,他们有家乡的牵挂,有家乡的傲娇。
我的许多港澳朋友,逢年过节,总是兴奋不已,连同他们的儿女,以及孙子孙女,都会催促:“快点,我们要返乡下。”
好羡慕他们,老家有人,有宗祠,自然家乡还在。
而我们,城市里长大,父母在学院的家空余一房,我又哪里有家乡?
也许,有家的地方,就是家乡,也许,有家的地方不算家乡,这种相悖的结论,让我糊涂,让我迷惑,家乡,我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