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红楼梦】从秦可卿之死的修改说起(随笔)
最早看《红楼梦》是初二吧,关系很好的一个同学坐在我后面,他家是当时首先富起来的,有一套茅盾版的《红楼梦》。读完后的印象,现在能记起的就是希望能娶一个薛宝钗那样的女子。后来总在读,读一次当然有一次的感觉,也喜欢看别人的读后感。比如刘心武,看过他《百家讲坛》上关于《红楼梦》的讲座,喜欢他作为作家的分析,确实受益很大;但讨厌他的胡乱联系。当然,喜欢什么,就把什么神圣化,这应该是人性,所以也不是不能理解。
《红楼梦》里的秦可卿是一个很奇特的人物。
根据有些人对曹雪芹的研究,说他在写《红楼梦》前,写过《风月宝鉴》之类的艳情小说,我觉得这是真的。一个像他这种级别的作家,不会就写了一本书,结果水平就这么高。这绝对不符合人类的规律。所以,我觉得秦可卿应该是他那类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并且他喜欢这个人物,忘不掉;事实上,这个人物在他的生活中应该也确实存在过,所以他把她写进了《红楼梦》。她的死本来应该是突发的,是迫于当时的礼教思想不得不做出的举动,在那个时代是必然的。这当然好理解,即便是现在,不是有一个和别人玩车震被拍下后自杀的女人吗?曹雪芹的小说应该是按这个思路来设计秦可卿的,可脂砚斋觉得这个人本质上不坏,那么写有些对不起她,要作者修改,结果作者就把相关的章节做了修改(重点是死的部分改写成了现在这样的间接叙述,并且在前后都做了铺垫)。关于修改的部分,刘心武分析的非常精彩,我就不说了。但我们知道,优秀作家的小说中,每个人物在小说中都有他自身存在的逻辑,也就是说他按自己的方式影响正在发生的事或者与他有关的人物。这也就是读世界名著时,你不能跳着读,只要跳过几页,好多信息你就不能搞清楚。而读一般的小说,跳过十几页也不影响理解,主要就是那些小说中,张三是张三,李四就是李四,他们都存在,但他们不相互作用。作者告诉你张三的事,他就只是在告诉你张三的事,与李四没关系。《红楼梦》不用说,当然是名著中的名著,小说已经基本完成了,再去修改其中人物的一个事件,而这个事件却是一块扔进大湖里的大石头,它激起的波纹影响范围波及到了整个湖面,毫不夸张地说,难度等于是要推倒重写。曹雪芹当然没有重写,他只是把部分内容修改了。所以,这就在《红楼梦》中留下了许多的“破绽”,比如秦可卿第一次出面时关于她卧室的描写: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
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
所有的一切都这么华贵,是一个儿媳妇应该有的吗?刘心武曾对此大做文章。其实,这和“扒灰”句一样,是为“淫丧天香楼”做铺垫,是本来属于该在修改完那件事后一起修改了的内容;但这一段又非常重要,要写出《红楼梦》的主题歌词,修改起来就困难(这些文字本身确实也写得非常精彩,要把它们删除实在下不了手)。还有后面贾珍在秦氏去世后的办事方式,在那里也表现了各种关系,要修改的符合对死亡的叙述,那些关系就没办法表现,特别是王熙凤就失去了表演的机会。所以这些地方都不是作者没想到,是他想到了,但真的没办法修改。
从这段修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我是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一个大作家的境界。据说托尔斯泰在写到安娜死后,哭着说“她怎么就死了?她应该活下去啊!”可安娜还是死了。托尔斯泰尊重人物在作品里的命运,而曹雪芹却由于朋友的劝说,在作品接近完成后修改了人物的故事。从道理上来说,托尔斯泰当然是对的,曹雪芹的做法就有些没有艺术家的风范。可曹雪芹不合原意的修改,使文本产生了这些“漏洞”,从而也使我们真实地体会到大师们写作中人物本身的逻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