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素来不接陌生电话。
　　 除非对方先用短信息告诉我他是谁和有何事。
　　 根据我的经验，若对方是认识的人，一般会在我第二次挂断电话之后就发来短信息：怎么不接电话？我是某某呀！
　　 电话又响了，我一看，真烦人，还是那个响了好几次的陌生号码。我没好气地再次挂断了电话。好半天，我才收到了对方发来的信息。打开一看，是一组无法辨认的拼音。
　　 我有些恼怒，毫不犹豫地关了机。
　　 我想不到这电话是冬狗打来的。
　　 我一开机手机就响了。母亲在电话里劈头就问：“蒲扇呀，你干嘛老不接冬狗的电话？”我正盘算如何找个理由搪塞老母亲，电话那端突然响起了极富磁性的男中音：“蒲扇，我是冬狗。还记得我吗？”来不及思索，我赶紧应承道：“是冬狗呀，当然记得记得！”
　　 冬狗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要结婚了，问我有没有时间回去参加他的婚礼。
　　 “跟哪里的姑娘呀？”我开始好奇起来。
　　 “你认识的。”冬狗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变得低沉了许多。
　　 我的脑海飞快地晃过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但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把她们其中的一个与年过三十且蹲过两次监狱的冬狗凑合到一起。
　　 “跟秋花。”冬狗终于哽咽着说出新娘子的名字。
　　 我拿着手机的手悬在了半空。我愕然了。
　　 秋花我当然认识，而且早在二十五年前就认识了。
　　
　　 二
　　 我与冬狗同族但不同辈，虽然他只比我大六个多月，但按辈分我得叫他“叔公”。
　　 我这辈子压根子就没有叫过冬狗一声“叔公”。从我会说话那天起，我就叫他“冬狗”。为了这事，我没少挨我家教甚严的母亲的责骂。
　　 在我们蒲村，谁都有绰号，男女都一样，不同的是男孩的绰号一般都带个“狗”字，女孩的绰号通常都带个“妞”字。对于我们蒲村的每个人来说，从呱呱坠地那天起，各具特色的绰号就将伴随每个人的一生。它最初或许真的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称谓，至多只是一个特殊的符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潜移默化中它总会不经意间变成了这个人的性格特征。
　　 我应该是整个蒲村中唯一不以“狗”字作为绰号的男孩。因为我出生在炎热的夏季，且母亲临产时还在堂屋的地板上编织蒲扇，所以父母顺手拈来索性给我取名为“蒲扇”。
　　 为了“蒲扇”这个名字，我没有少受冬狗等伙伴的欺负。从两三岁开始，我就整天和冬狗他们玩在一起。冬狗虽然只比我大半岁，却比我高出了半个头。他抓住我想要他那把木头手枪的心理，从一开始就把我当作他所谓的“下人”使唤。每次听到他叫到“蒲扇”两个字，我总是心怀忐忑，因为我猜不透他是要拿那把手枪给我玩还是要变法子折磨我。好多次，冬狗都趁身边没大人，以借枪给我玩为由，揪着我的耳朵在大队部前边的操场上转圈。直到把我转得头晕目眩跌倒在地上抹着鼻涕哭泣起来，冬狗都还在领着一帮坏小子唱着取笑我的顺口溜：“蒲扇，蒲扇是猪变，天天围着屎尿转。”
　　 被冬狗欺负的次数多了，我也渐渐萌生了反抗意识。大约是五六岁光景，当冬狗又一次借故揪着我的耳朵转圈取笑我时，我终于火山爆发般地同他厮打起来。但最终吃亏的还是我，被摔得浑身青肿的我，只得嚎哭着说要回家找姐姐来帮我报仇。
　　 冬狗不敢再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了，理所当然是被我那已经上小学三年级的姐姐教训的结果。记得当冬狗再一次一手揪着我的耳朵，一手拿着木手枪逼着我去自家的园地里摘黄瓜给他吃时，我姐姐忽然从天而降，像拎小鸡一样把他逮回了我们家。姐姐用罩鸡的大竹篾笼把冬狗关了整整一个下午。不管冬狗怎样求情，姐姐就是不依不饶。直到大人们从集体的田地里一起收工回来，姐姐才拉上冬狗去见我们的“满太公”——也就是冬狗的父亲。自然，姐姐在“满太公”前告了冬狗一状。结果冬狗又挨了一顿揍。
　　 七岁那年，我和冬狗一同进了村小读书。由于我说话有些结巴，因此常成为其他同学取笑的对象。那些比我稍大的同学，总是喜欢冷不丁地揪我的耳朵或用脏手抹我的脸。冬狗显然是幕后主使。因为几乎每个欺负我的人都会唱那句“蒲扇，蒲扇是猪变，天天围着屎尿转”的顺口溜。每当这个时候，冬狗就躲在旁边笑得欢。也有比冬狗更大的同学曾欺负过他，但不知怎的，冬狗很快就会和这些人套上热乎，而且关系好到对冬狗言听计从的程度。公正地讲，虽然冬狗的学习成绩没有我好，但他比我聪明多了，至少，早从那时起，他就显露出了超群的交际能力。
　　 冬狗这种超强的能力是建立在好口才的基础之上。刚上小学三年级，冬狗就迷恋上了唱山歌。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发黄的手抄山歌集子，一有空就偷偷拿出来背。遇到不认识的字他就拿来问我，因为我虽然说话不利索，但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最好的。其实，我认识的字也比他多不了多少，这一点冬狗似乎并不知晓。每当遇到我也不认识的字，我就卖个关子，说我不能总白告诉你，那你就先教我唱一首歌吧，等我把歌学会了再告诉你。歌我很快就学会了，可刚学会就全忘了。冬狗请教的字我会如约告诉他，不过那全是我姐姐的功劳。
　　
　　 三
　　 在我们苗族人聚居的蒲村，不管哪个年龄段，会唱山歌的人永远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冬狗也不例外。受冬狗的影响，好多与我年龄相仿的伙伴都开始学唱山歌了，冬狗理所当然就成了他们的“师傅”。我们村寨前有棵酸梅树，树不高大，但枝叶茂盛。那里俨然成了伙伴们的练歌场。我们攀爬到树梢上，就像在学校跟着老师读课文一样，一字一句跟着冬狗唱了起来。大伙唱得最多的是那几句：三个姑娘走一排，中间那个好人才，我想跟你讨根带，又怕后面有人来。
　　 某一次，我们正跟着冬狗唱这首歌时，从村寨边走来三个人：最前面的是个留短发的年轻妇女，后边的是一个跟我姐姐一般大的姑娘，走在中间的是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漂亮女生。当她们走过酸梅树旁时，似乎被我们的歌声吸引住了，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我不敢出声了，几个胆小的伙伴也放低了声音，唯有冬狗加大了音量，唱得更加卖力。等那三个人走了很远，冬狗大言不惭地向我们宣布：他看上了走在中间那个穿红色上衣的漂亮小女孩。
　　 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就是秋花。另外两人一个是她妈妈，一个是她姐姐。秋花的妈妈就是我们新来的班主任黄老师。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美若仙子的秋花竟然是个哑巴。据说是她两岁发高烧时大队赤脚医生给她打针留下的后遗症。好在秋花除了说不出话，其它方面与正常人无异，因此她照样跟我们同班上学，而且成绩还不错。虽然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冬狗说过看上秋花之类的话，但显然冬狗对秋花兴趣不减，他充分发挥了善于交际的特长，整天都围着秋花转，变着法子想哄她开心。但长着一双水灵灵大眼睛的秋花却似乎不太愿意理睬冬狗。我与秋花同桌，因为我为人老实厚道，加上成绩也很优秀，于是成了与秋花关系最好的同学。为这事，我自然遭到了冬狗的嫉妒。在与秋花同桌的一年时间里，我没有少招冬狗有预谋的恶意欺负。
　　 我们村小学只办到四年级。升五年级后，我们要到离家十五里远的乡中心小学去上学。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为此而兴高采烈，唯有冬狗一个人显得有些黯然神伤。全班人只有我知道冬狗失落的原因：黄老师不让秋花继续上学了。（长大了才知道是中心校不收秋花这样的不能说话的残疾人）
　　 也许原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也许是秋花的辍学分了他的心，冬狗的成绩越来越差了，全年级两百多人，冬狗每一次考试都毫无悬念地占住最末的位置。学习虽然不好，但冬狗学唱山歌的兴趣依然不减。最初，他凭借这一点着实在同学们中风光了一把。但中心校毕竟比村小学管理上要严格得多，受了班主任的批评和警告之后，冬狗再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秀”他的山歌技艺了。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发觉与我同铺的冬狗变得孤僻了许多。好多次，我都发现他躲在被窝里用纸片偷偷写着什么。出于好奇，有一次趁他不在，我偷偷翻看了冬狗的东西，原来那些纸片上记着的全是一些山歌形式的儿女情长之类的话语。我在其中几张纸片上竟然看到了秋花的名字。我当时至多有一点疑惑，却并没有把它和情书联系起来，直到期末时冬狗的杰作（所谓的“情书”）被贴在学校的宣传栏示众，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冬狗被开除了。他除了每星期都给秋花写“信”（信有没有送到秋花手里我不清楚），还斗胆给隔壁班上一个高出他半个头长得像秋花的漂亮女生写了好几封“情书”。显然，冬狗的大胆之为还得到了那个女生的回应，因为那个女生也跟冬狗一起被开除了。是被开除的那个女生的同桌揭发了他们，并把他们的“情书”偷去交给了校长。我至今记得冬狗被公示于众的一封“情书”上有这样的句子：姐是针来弟是线，针针线线把心连。若姐对弟有情义，送张照片表情缘……从中可以看出，冬狗这些所谓的“情书”全是照搬照抄他那本发黄的歌书上的词句，纯粹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毛孩所做的懵懂之事。冬狗和那个我不知名的女孩一起成为了当时教育制度的牺牲品。
　　 冬狗从此辍学了，那一年他刚满十二岁。
　　 没有谁讥笑过冬狗。村寨里的人们似乎都把冬狗视作了难得的人才。在我们蒲村，只有那些歌喉好且人长得也俊美的男子才是上品男人。在村民们眼里，冬狗已经充分展现了这方面的潜质。
　　
　　 四
　　 人们没有看走眼，冬狗的确是根好苗子，很快就成为了一名山歌高手。
　　 在我们侗家苗寨，除了逢年过节，赶坳集会时要赛山歌，平常日子也是离不开山歌的。即使每天出门去忙农活时，也大多会亮一嗓子。像冬狗这样擅长唱山歌的人就更有用武之地了。大到哪家过很红白喜事，小到哪家来了个爱唱歌的亲友，人们通常会提几两肉和半斤酒，请冬狗他们这类赛歌高手去撑场面。
　　 而冬狗被邀请得最多的当然是去“玩山”了。我这里必须介绍一下，“玩山”是我们侗乡苗寨特有的一种谈情说爱的方式。简而言之，就是谈恋爱的男女双方邀上自己的伙伴相约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会面，而相互交流的主要方式就是对唱山歌。每逢集日，冬狗往往跟在一大群男青年身后往人海里钻。一旦他们当中的谁看中了大街上的某个姑娘，那么大伙就替这人出主意，想方设法弄来这个姑娘随身携带的某样物品，比如手绢或头巾之类的东西。这是我们侗乡苗寨的年轻人谈情说爱的第一步，叫“抢带子”。这之后，男方就由主动方转为被动方，等着女方前来讨回被男方“抢”走的东西。若女方对抢她“带子”的男孩较为满意，觉得有认识交往的必要，就会拿出另一件定情物来换回之前被“抢”走的东西。这是第二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然后，男女双方各派一个主意大的伙伴出面洽谈下一次约会的具体事宜，包括时间，地点以及双方各自的陪同人数。因为约会地点一般都定在离女方村寨不远的某个山坳上或某条小溪边等隐蔽的地方，所以到了约会那天，男青年们老早就收工回家，一番精心准备之后就相约上路了。往往这个时候，“满太公”就会隔着田垄叮嘱大伙要照顾好冬狗。等冬狗他们翻山越岭赶到约会的地点，姑娘们早已在那里燃起了一堆篝火。见客人来了，还隔着老远，姑娘们就唱开了：“请坐客，没有板凳坐木叶，没有木叶坐细草，细草开花闹热热……”待女方唱罢，口齿伶俐的冬狗往往被同伴推到了最前面，于是他就接着女方的意思唱开了：“细草开花闹热热，姐弟同缘不是客，难得你姐不嫌弃，花前月下解心结……”
　　 这些玩山对歌的场景当然都成了冬狗事后向我炫耀的资本。他最津津乐道的还是对完歌之后那些情节，只可惜我对他描述的那些儿女情长不感兴趣。但一个细节我还是特别留意的，那就是我刚上初二那年，冬狗曾偷偷告诉我，他跟一个不知名的女孩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也是从那时起，冬狗往我家跑得更勤了。一到周末他就跑来找我。这时冬狗的父亲已去世了，他母亲根本管不了他，他比任何同龄人都要自由得多。冬狗又开始把秋花的名字挂在嘴边。即使一些鸡毛蒜皮之事，只要与秋花有关，冬狗也会拿来津津乐道半天。
　　 我看出了一点端倪，就说，冬狗，你莫非看上人家秋花了吧？冬狗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每次都只是在旁边窃笑个不停。
　　
　　 五
　　 我万万没有想到冬狗真的对秋花下了手。知道这事时我刚好初中毕业，蒲村上下都在议论这件事，因为有人发现黄老师的哑巴女儿秋花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
　　 想不到这竟然都是冬狗的“杰作”。有人说是冬狗诱奸了秋花，也有人说他俩是正常恋爱。但最终冬狗还是被送进了劳教所。那一年，冬狗刚十六岁。
　　 冬狗从劳教所出来时，我已经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一年了。四年劳教生活，除了使冬狗变得俊朗些之外，其它的一点也没有变。
　　 冬狗一回来就首先打听秋花的情况。冬狗刚被抓走，黄老师一家就搬离了我们蒲村。至于秋花，我们也只是耳闻黄老师一家在万般无奈之下把她托付给了邻镇的一户人家。据说不久秋花就生下了一个小男孩。至于秋花是不是嫁给了那户人家，谁也不知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