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古井(散文)
堡子村头,有一水井,探头朝里俯视,见其狭小幽深,晦暗中渗着一丝寒气。青石砌成的井壁上面附着绿绒似的苔藓,愈往下愈暗,似脸盆大一个黑洞,衬得水面如发着幽光的魔镜一般。这口井,与堡子村朝夕相伴,人们依它世代繁衍生息。自从村里通了自来水,古井被冷落一边,只有四周凄凄野草与其为伴。一旁的道路上,每天都有行人出入过往,而有谁懂得古井的悲伤?有谁记得三十多年前,古井吞噬了一位年轻姑娘?谁能听见那个阴魂还在井底哭泣?
堡子村的年长者,谁会忘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个跳入古井的英子姑娘呢?
那个年月,坐落不算偏远的堡子村穷困落后,村民淳朴善良,恪守祖上传统规矩,却摆脱不了愚昧无知之疾。知识教育尚属盲区,村里自然读书的孩子无几,即便念书,也得到几里外的镇子上去。
英子是幸运的,她是同龄人中唯一上学的女孩,一直跟随父亲在镇子上读书。父亲小学文化程度,部队转业后分配到供销社当营业员。跟父亲上学,英子从小怀有优越感和荣耀感,她感觉自己与众不同。从懂事起,她渴望着长大跳出农们,吃一口轻松五谷。
寒来暑往,一晃英子就读完初中,出脱成了俊美的大姑娘。
上高中要去数十里外的县城,加之家庭生活拮据,英子不得不放弃读高中的机会,极不情愿地待在家劳动挣工分,帮母亲照顾几个弟妹。说来这丫头倒也能干,有她帮忙,家里摘掉了“超资户”的帽子,年终能多分几袋粮食。而她终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心里切切望向跳出农门,找一份工作吃上公粮。
英子是能干的,也是俊俏的。和村里姑娘们在一起,她就像夜空中繁星簇拥下的明月,皎洁耀眼。在凭布票穿衣的年月,姑娘们想多穿件好看衣服是奢侈之事,英子穿着却能引领先潮。素净碎花的对襟花褂,毛蓝咔叽裤子,枣红色条绒面的白色塑料底鞋;长长的两只大辫子垂在屁股后面,走起路来左右摇摆楚楚动人。最让同伴们眼热的,是她擦了雪花膏的脸蛋,白粉粉儿、红扑扑的,清澈乌黑的大眼睛如同能说出话来一般。
她和村里不识字的玩伴们不同,不但约略知晓中外古今事,还在内心偷偷编织着美好梦想,描绘着如花似锦的未来生活。她发誓不像母亲辈的女人那样,苦死苦活过日子,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圈圈。
在十有九文盲的堡子村,初中毕业生也是金贵的,尤其是女孩子。大队支书觉着英子下地劳动屈才,就挑她帮助队长记工分。当了记工员的她,并不满足于此,暗自侍机想逃出农门。小乡村消息闭塞,父亲只是个普通营业员没什么社会背景,致使公社招民办教师、赤脚医生的机会都与她失之交臂。转瞬三年多时间已过,俊英才二十出头,眼见村里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陆续出嫁,这让她心里多了一丝负担。时有媒人上门来提亲,都被她婉言谢绝了。人们说她心气傲,眼光高,说媒的人渐渐少了。接下来,年龄不算大的英子成了剩余的“老女子”,成了村里人的闲话,也成了父母的心病。
英子郁闷焦灼,眼前迷茫一片,她不能确定希望的曙光何时破晓,命运之神何时才能眷顾她?
堡子村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在人们的盼望中,暖风吹走了春寒料峭的二月,给堡子村抹上一片绿色。村口古井旁的小草茂密葱绿,生机一片。阳光照耀下的田野上,生产队的社员们正在春耕。几对耕牛在男人们的吆喝声中,慢慢腾腾地拉着耕犁前行;泼辣女人一边大着嗓门和男人们嘻嘻哈哈地开着段子玩笑,一边往垄沟里播种;老弱年少的劳动力用小镐头敲击地里的土疙瘩.......
英子站在田埂上,清点上工人数,然后按照分工不同记工分。
去公社开会的支书回来了。他走到英子跟前,询问社员上工的情况,然后喜形于色地对英子小声嘀咕着什么。只见英子满脸惊喜:“这是真的吗?不知人家会不会要我?叔,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可得帮我啊!我就指望你了!”
“没问题!这次专门给我们大队照顾了一个名额。这几年你给队里出了不少力,怎么说这个指标也得给你不是?”
支书带来的喜讯,解开了英子紧锁的心结,她如释重负,默默感谢老天爷对自己的眷顾和恩惠。她轻松地仰起头,感觉往日灰蒙蒙的天空,竟是那么高远湛蓝,望着头顶几朵悠然飘过的白云,觉得自己像只快乐的小鸟,马上就要飞向理想的天空。英子窃窃欢喜,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不禁哼起《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连日来,英子心花怒放,如沐春风,荡漾着笑意的脸像绽开的花朵,使本来漂亮的她更加可爱迷人。英子怎能不乐呢?矿上要在队里招工人,支书许诺要把村里仅有的一个名额给她,这难道不是久旱的甘霖,枯木逢春吗?虽然只是临时工,但起码可以让她走出堡子村,给她的命的转机运铺上跳板。
英子终于如愿以偿。填表办完手续,预示着新生活的开始,她的梦想,将从当临时工的这一天放飞。
去矿山的那天,父母送她到公路边,父亲叮嘱:“一定要踏踏实实工作,给领导留个好影响,争取以后有机会转正。”
“放心,爸!我会努力的!”
母亲更是放心不下女儿,嘴里不停地吩咐:“咱乡庄长大的孩子,出门在外难免会受委屈,女娃娃,要学尊贵,不能像水上漂的浮萍,做事不能往自己的下巴底下支砖头啊!不然让人家看不起,也会给自己惹祸。人可是丢不起的!”
英子一个劲点头:“妈,我知道怎么做!我知道!”
厂矿开发,唤醒了沉睡百年的大山。机器声、汽笛声在山沟回荡,山野不再宁静。在崇山峻岭之中,通向山外的公路像从天空落下的一条长带子,迂回环绕。这条路,连通了外面的世界,给山沟不断带来新的信息、新的思想、还有文明进步。
英子来到矿山,虽然一天八小时工作不能松懈,但她知足而幸福。每月十几元工资,可以看电影,可以在澡堂洗澡,还有那么多说普通话的男男女女,和他们在一起能长见识……这些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转眼一年多时间过去了。一天矿上开会决定要改制裁员,裁掉一批农村户口的临时工。论条件,英子有可能被裁减掉。这一消息给她当头泼了一盆冰冷的水,只觉得嗡嗡作响。英子万万没想到,工作表现突出的自己,竟然可能逃不过在她看来是悲惨的结局。怎么办?要不要想办法给厂长求情把自己留下来?矜持的她没有这个勇气找厂长求情,再说也没有把握。想到自己刚刚开启的美好梦想马上会破灭,想到回家被人耻笑,想到自己的前途一片渺茫,她伤心,怅惘,委屈而无助。思前想后,她坚定起来。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想办法,不能再回到堡子村,回到堡子村预示着自己将永无出头之日。此时的英子,像漆黑的夜里独自在荒漠跋涉,分不清东西看不见方向,极力渴望眼前出现一丝亮光……
也许是上苍眷顾她,在公示裁员榜上,英子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命运之神又一次向她点头微笑,再次点燃她对美好生活的热情和希望。
正当英子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晴朗的天空出现了阴霾,她忽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几天时间换了个人似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清澈水灵的眼睛目光黯淡。曾经性格开朗的她,竟变得沉默寡言,有意地躲避同事,与大家疏远。平时灵活利索的英子,变得迟钝木讷,工作连续出现差错。她的异常行为,令人诧异而百思不得其解。领导怕出问题,叫她暂时停止化验室的工作。单位派人送她回家,让她在家养病,等身体康复再去上班。
英子的举动越来越怪异。她常会静立如注的雨中,任雨浇透衣服;也会头顶烈日任其暴晒,白皙的脸变得黝黑;有时,她白天蒙头嗜睡,黑夜出门转悠。她的神经确乎失常了。她拒绝看病,拒绝吃药。父母对此无可奈何,只有叹息、心疼。她还会常常自残,用牙齿使劲咬自己的胳膊手腕,白皙的手臂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牙印,严重的发炎感染。谁都劝阻不了她,她说那样做心里舒服。英子半夜偷偷出门的次数与日频繁,让家人防不胜防。几次夜里,她趁看守的家人不备溜出去,在黑咕隆咚的村子里乱窜,四邻八舍的人们帮忙去找寻,有人发现她竟默默站在村头的水井旁。人们弄不明白,这个曾经风风光光的姑娘怎么会变了个人?一次偷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是亲人悲痛欲绝的哭声把她在死亡线上徘徊的灵魂扯了回来。自那以后,人们担心她会再寻短见。
她的病情日益加重,已经不可救药。唯一保护她的办法,是一家人轮流值班防守。家人快被她拖垮了,有时候邻居也来帮忙看守。但她是个活人,是个会活动的精神病人,意外常常在预料之中。
初秋的一个夜晚,让人感觉几分寒意。这晚英子没有闹腾,老早就安静地睡了。过度疲劳的母亲趁机喘口气休息,不知不觉躺下睡着了。迷糊中,听见小儿子喊着要撒尿,她连忙睁开眼睛爬起床,开灯一看,惊呆了!英子去哪儿了?惊慌失措的母亲顾不得小儿子尿急,急忙喊醒大点的几个孩子夺门而出。
他们个个忐忑不安,打着手电筒在漆黑的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寻找着,一声声呼唤着英子的名字。急促的叫声惊醒了村里熟睡的人们,热心肠的人爬出暖和的被窝,帮忙呼喊她的名字,寂静的夜顿时喧闹开来。一阵风吹过,让人不住打颤,接着劈里啪啦下起雨来。人们冒着大雨找遍村子的每个角落,嗓子快喊哑了,可回响在耳畔的是阵阵风雨声。雨越下越大,淋得人睁不开眼睛,走路直打趔趄。这样的夜晚,英子会去哪呢?她会有不测吗?英子的母亲身子酥软了,像从云里雾里的高空跌落下来。不详之感掠过她的心头,泪珠一双双滚下脸颊,她要崩溃了,慌乱中不知所措。
“这孩子能去哪呢?”有人轻轻叹息。
“婶,心放宽点,英子没事的!她可能在哪里避雨,只是不想答应我们。”
有人建议,赶快派人去通知在供销社值班的父亲。
雨下了一夜,天亮时才放晴。赶早的人,麻明子去村口挑水,奇怪的是桶子怎么也送不到水中,感觉井里有什么东西撑着。人们怀疑是谁把大石头抛在井里使坏,可是阴暗的光线中,看不清本来在白天也昏暗的井底。来挑水的人越聚越多,几个男人想办法用长杆子捣鼓井底的堵塞物,妇人们攒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英子的事。可谁也没有料到,此刻英子就蜷在古井冰冷的水下,这个有文化的乖巧的姑娘,已经成了一具僵尸。
英子被打捞上来,尸体让水浸泡得肿胀,浮肿惨白的脸让人恐惧。人们惊愕,叹息:多好的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当上工人,却寻了短见,唉……
父母亲悲痛欲绝,弟妹们哭成了泪人,在场的人无不掩面流涕。
俊俏、有文化、有梦想的英子去了,她把自己年轻的生命葬入井底,给人们留下无尽的遗憾。她是患精神病才走这一步。她本是个很健康的姑娘,怎么一下子会成神经病?堡子村的人们,提到英子,总会这样说。
英子的不幸,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堡子村慢慢淡化。但令人乍舌的是,隐约听人传言,英子之所以神经错乱寻短见,是她怀了身孕。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不给父母丢脸,不让人闲言碎语......她走上了绝路。她用死为自己失去的贞节赎罪。也难怪,在那个年代,姑娘家把贞操看得比性命还宝贵,更何况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没有谁能够容忍。英子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也许比活着更好,这条归路才是她唯一能够做的选择。英子用古井给自己的人生圈了一个句号,她的故事被埋在幽深黑暗的井底,成为堡子村人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
多少年过去了,往事如烟消散。那口哺育了堡子村几代人的古井,永远被遗忘在村子一角,它默默注视着过往的行人,注视着堡子村的年轻人一代代成长,注视着堡子村在时代的变迁中面貌焕然一新。如果古井有灵性,它会不会为俊英惋惜?她会不会说:英子啊,生在那个年代,是你命不好!如果是现在的年轻人,谁会像你走那条绝路啊?